紀容恪番外二十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紀容恪番外二十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紀容恪那段時間真要撐不住了,公司一口氣談下三檔價值過億的合約,全都是規模非常龐大的工程,一時間風頭正盛,成為整個華南商業圈的敵對與樣標。

而馮錦仍舊在昏迷之中,病情絲毫不見起色,紀容恪找來七八名國內最好的腦科專家對她進行連續私密會診,診斷結果在前後幾次中沒有任何變化,她已經脫離危險,淤血也基本消除,只剩下很小的幾塊正在藥物作用下迅速淡化,是否能醒來以及何時會醒來,就看她自己的意志與想法。

紀容恪知道她對這個世界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她不再抱有龐大的期待,當一個人失去了求生的慾望,她便寧可沉睡着,至少活得很安穩。

他不在乎她醒還是睡,那有什麼關係,他只要她活着,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他可以每天看看她,對她說一些話,哪怕她聽不到,他說了就痛快了,他埋藏了那麼久的心事,總要說給她聽,他想她總有一絲聽覺,斷斷續續的也不要緊。一句話能聽到一兩個字就夠了,他為她擦拭身體,為她梳頭髮,為她換衣服,為她描眉,為她塗脂粉,他知道她愛美。

一一每個傍晚從外面回來都會扒着門框踮起腳尖看馮錦,她從沒張口問過這是媽媽嗎,紀容恪也沒提過,他並不想在馮錦昏迷不醒最狼狽憔悴的時候介紹給一一,她知道她想要最好的自己成為一一的媽媽,而不是最壞的自己。他想等馮錦醒來,在她有意識的時候讓一一喊她,讓一一擁抱她,親吻她,給她最美好的禮物。

可一一知道,這就是媽媽,她看過照片,雖然照片上的媽媽和躺在床上媽媽差別很大,一個那樣圓潤靈動,一個如此瘦弱蒼白,可在一一眼裏她都美得像一幅畫。一一不言不語,可其實很高興,哪怕媽媽睡着也沒關係,她只要回來了就好。

一一每天都會和曾經嘲笑她的同學大聲喊,我媽媽在家裏,她睡覺呢。等她醒了我帶她來給你們看。

一天兩天還好,等到十天半月時間久了,大家都問,你媽媽怎麼總睡啊。

一一又開始不說話,她逃避那些追問她的人,又變得沉默而壓抑。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從沒見過誰睡這麼久,她偷偷進過那個房間,趁爸爸與傭人都不在的時候。她趴在床頭小聲喊,你是媽媽嗎?我是一一。

可她仍舊毫無回應,無比溫和而安詳的閉着眼睛。

一一不敢問,她就那麼等啊等,她開始學着用日曆,每熬過一天,就像爸爸那樣,用筆在上面的數字劃下一個叉,她想等到春去秋來,整整一本日曆都塗滿,大約媽媽就會醒了吧。

紀容恪從最精壯時候的一百五十斤瘦到了一百二十斤,一米八五的個子,瘦得連西裝都有些襯不起來,他每天奔波與家庭和事業,在繁重的壓力加持下垮得脫了一層皮,整個人一眼望去都是滿滿的疲憊。

何一池將紀氏名下的娛樂企業全都掌控在手為紀容恪分憂,可公司方面正兒八經的大生意他幫不上太多忙,他不懂經商,只是跟在紀容恪身邊學會了如何駕馭人,如何看場子,如何壓制敵對勢力,需要運籌帷幄注入資金的大買賣,他能做也不敢決策,那背負的可是整個公司的生死存亡。而且正規的高層管理群體並不能接受何一池作為助理掌控大權,甚至連財務及客戶方面的事項都不允許他接觸,生怕會造成寵臣權傾的現狀,引發公司內部的壟斷與混亂。在這樣脅迫壓力下,紀容恪不得不暫停休假重新返工。

公司在源源不斷的名利充實下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約摸從上個星期開始,財務部門很多稅務報表莫名其妙的被泄露出去,財務經理被副總問責時表示非常茫然,他統籌全部,在細小處理上沒有插手這方面事務,紀氏名下的公司和其他大部分企業流程不同,為了防止被外人揣測掌握,幾乎都是自走一套流程。財務部門職員有二十餘人。分管內部賬單和外部運轉資金兩塊,總數字彙總到經理這邊進行統算和疏漏排查,負責做假賬的有兩名會計,負責報表分發清算的是副主管和一名助理,這些人都有嫌疑,因為都可以接觸到報表賬單。

紀容恪沒有追查下去,他懷疑是被競爭對手安插了商業間諜,他不願打草驚蛇,加上並沒有損失任何一筆款項,只是不翼而飛了一些不十分隱秘的稅務報表,於是將這件事暫時擱置下了。

本周第二次高層會議進行到第四十分鐘時,何一池被一名自家中趕來的保鏢叫到了走廊上,在紀容恪翻閱手上文件聽副總彙報的過程里,何一池與那名保鏢低聲溝通着,他臉上表情忽然僵了僵,有些不可思議與愕然,他透過寬大澄凈的落地窗看了一眼專註無比的紀容恪,沉聲吩咐那名保鏢先下去備車。

他推開會議室大門重新進入。站在紀容恪身後,那名副總彙報完自己手上項目后,會議進入商議和投票環節,何一池看了眼時間,距離會議正式結束還有半個小時,一般這種高層大會都是延後結束從沒有提早,可今天事出突然,而且非常重要,何一池知道如果他把這件事壓着等到半小時后再彙報。紀容恪一定會吼死他。

沒錯,吼得他一年薪資都沒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十分詭異的寂靜,所有高層都朝他看過來,他面容非常嚴肅附耳對紀容恪說了句什麼,內容不多,一句話而已,僅僅五個字,可這五個字讓平靜淡定的紀容恪瞬間臉色大變,他猶如一道閃電,一到颶風,迅速到一眨眼就躥天而起,甚至來不及看清他身影,便彈出了幾米之外。

他奔跑出門時由於過分激動和快速,胯骨狠狠撞上了會議桌,發出砰地一聲悶響,嚇得距離他最近的兩名高層身子一抖,那聲音聽着都疼。可紀容恪好像沒有感覺,他整個人都懵了,看眼神就知道,凝固得只知道悶頭沖。

他強大的內力和衝擊震得整張桌子都晃了晃,天花板上的吊燈似乎隨時都要墜落下來,紀容恪甚至沒有對大家說一聲散會,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半杯沒喝完的冷卻的茶水。

馮錦這輩子就沒睡過這麼久,她好像把後半輩子所有的覺都睡夠了。她在昏睡中怎麼都醒不過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拉扯着她,不斷將她向後拖,讓她撥不開那層迷霧,走不出去便只能陷在其中。

她夢到了一個女菩薩,那菩薩和西遊記里的南海觀音一模一樣,渾身雪白的袈裟,寬大的耳垂和明亮的眼睛,眉心點綴了象徵佛教的硃砂。她站在高高的雲端上捧着寶瓶,聲音十分溫柔詢問馮錦,你還想不想回去。

馮錦跌坐在草坪上,她獃獃的看着那萬丈佛光,金燦燦的迷了她眼睛。

她這輩子做過很多事,也信過很多東西,但大多半途而廢,堅持不了幾天就失去興趣,除了她深愛紀容恪是最大的執念外。她唯一堅持最久的事就是信佛了,她當時險些哭出來,匍匐在地上叩首跪拜,她說,“信女不知道該不該回去。”

菩薩問她為什麼,她仰面盯着坐蓮後面的金光,“信女覺得苦。這人世間太苦了,都說苦海無涯,蒼生普渡,可為什麼沒有人來渡我,是上蒼把我忘了嗎。”

這箇中滋味當真只有嘗到了的人才知道有多苦。

整整八年,八年間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她曾耗光了自己全部勇氣去闖一場她想要的愛情,現在她不再年輕,她懦弱了,膽怯了。她想藏起來,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天涯海角,躲得徹徹底底。

菩薩指尖捻着一串佛珠,聲音十分平靜說,“苦海有涯,你回頭看就是涯。”

馮錦怔了怔,她下意識回頭望,那一片蒼茫的海面上波濤洶湧,礁石被海浪湮沒,碩大的日頭彷彿要將整個宇宙吞噬。她低低呢喃了一聲沒有涯,她再轉頭看時,面前空空蕩蕩,除了那漫無邊際的白霧,再看不到任何東西。彷彿又是一場夢,荒誕如她的人生。

她像是從海水裏剛被撈起來,渾身都濕透,分不清那是汗還是什麼,她睜開眼睛,視線里沒有熟悉的鐵窗,沒有緊鎖的大門,沒有臉色憔悴沉默的女犯。更沒有毫無陽光的四壁。有她最愛的吊燈,淺藍色的海洋窗紗,還有柔軟寬大的床,和一一的相片。她愕然間瞪大了眼睛,適應了好久好久,她腦海里兩撥絢麗的顏色劇烈撞擊着,將漫長的歲月聚攏到一起,仿若一場黑白老電影,無數名字與臉孔交替變換出現在片尾。快得她尚且來不及看清,便已經消失在眼前。

那是怎樣的時光,是怎樣的愛恨情仇,將她的殘忍記憶吞噬掉,怕她會哭會鬧,怕她會痛會吵,卻唯獨不會笑。

她笑不出來,她為此悲傷了半個世紀,她世界裏早已是由南向北呼嘯猖狂的風雪。

那放映機太古老,模糊的碟片在她瞳孔內聚焦,最終…定格在某年某月。

馮錦就這麼清醒了,悄無聲息的睜開了眼,一如她悄無聲息的來,悄無聲息的走。

她似乎總是這樣安靜,靜到讓紀容恪害怕,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又將趁人毫無防備做出令他悔恨不及的事。

她像是一具骷髏,蒼瘦得不堪入目,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已經不能再輕了,可他還是聽到嘎吱一聲,彷彿被碰碎了。

他手在顫抖啊,這是等了多漫長的久別重逢,這是多讓人傷感又晦澀的再相見,她獃滯的面龐,枯燥的頭髮,還有她那般陌生的目光,她看他如此冷清,似乎從不曾認識過,又似乎她心如死灰,竟不帶着一絲波動。

如紀容恪這般高大自負的男人,也忽然失了主意,這是怎麼了,她怎麼冷得這麼可怕。

他緊抿薄唇說不出一句話,他怕驚擾了她,怕她像蝴蝶倏地一下飛走了,更怕他張口后。她面容冷淡問他你是誰。他想他真的會瘋吧,他已經瀕臨發瘋的邊緣了,只差最後那一下,就可以把他推入這龐大幽深的煉獄。

他只本能的死死握住她指尖,涼如冰,寒得讓他禁不住發抖,他愁得一秒之間鬢角染滿了白霜,他心慌於馮錦死寂的注視,心慌於她下垂的唇角擠不出半點笑意。

良久。她嘶啞的喉嚨忽然咳了咳,咳出一口清痰,他被那尖細又微弱的聲音驟然驚得回神,他抬眸看了一眼馮錦緊蹙的黛眉,她似乎很痛苦,手指從他掌心內抽出脫落於床畔,他立刻起身要為她倒水,手忙腳亂間踢倒了身後的椅子,椅子背勾住了盛放毛巾臉盆的架子。嘩啦一聲,頃刻間四面八方全部傾塌,水花四濺,一兩滴溫熱的清水崩落在馮錦的臉上,她睫毛顫了顫,看着他有些害怕。

紀容恪並不是如此慌張的人,他只是咽不下心口窒着的愕然,她醒了,他所有思想和理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擊得煙消雲散。

還有什麼比她醒了更美好的事嗎。

他欠她的。終於能一點點還了。

他衝到桌子旁,伸手去拿水壺,他一邊倒水一邊安撫被他莽撞而驚嚇到的馮錦,“你熱不熱,冷不冷,想要吃東西嗎?還是先喝點水好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剛談戀愛的小孩兒,什麼都顧不上了,又慌又澀又喜又急。他想冷靜都覺得那好睏難,他看着她就什麼都忘了。

他端着水杯朝床鋪走回去,馮錦小心翼翼看着他,用手指蹭了蹭自己唇上乾裂的皮,“我丈夫呢。”

紀容恪沒有回味過來,他所有注意力都在杯里的水不要灑了,他隨口問了句什麼丈夫,馮錦嘶啞着說,“賀渠。他在哪裏。”

紀容恪腳下倏然一頓,他聽到了什麼。她問起了賀渠,她沒有提到自己,她沒有叫一聲容恪。

可他不是比賀渠更早遇見她嗎,她為什麼會跳過自己。

他呼吸在這一刻僵滯,壓抑而窒息的感覺令他身體猛然晃了晃,溫熱的水溢出杯口,灑落在他白色指蓋上,他抬頭看着馮錦。隔着滿是塵埃的空氣,那一縷縷不真實的光圈裏,她眼睛天真澄澈的光看不到一絲一毫假象與渾濁,三十二歲的她彷彿回到了過去,美得一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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