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十二 那年那巷,那人那情
紀容恪選擇尊重賀潤的想法,他將已經寫成的財產補償重新刪減掉,只標註了賀宅歸屬權,他掃了一眼賀潤背對自己在樓梯口的身影,他看到她一顫一顫的肩膀,以及劇烈起伏的後背,他知道她在哭,他覺得心上堵了一塊大石頭,這石頭壓得他喘息都困難,七年半的時間,不算長可誰又能說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習慣了不管什麼時候回來她都伏在窗子上眺望的樣子,只要她看到他,她就會立刻飛奔向門口,去迎接絲毫不熱情的他進門,她怎會看不到他平靜的臉色。又怎會看不到他吝嗇給予的溫柔目光,她毫不計較,用她的執着她的善念,陪伴了他這麼這麼多天。
紀容恪與馮錦滿打滿算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過一年,她固執任性,刁蠻冷漠,聰慧得自私,喜歡耍手段,愛搭不理若即若離,她身上的臭毛病太多了,他最討厭她翻白眼,最討厭她不苟言笑像一個雪人,最討厭她恨不得掌控一切的野心和姿態,她雖然溫柔,可她也狠毒,她雖然簡單。但她也貪婪,她雖然漂亮,可她也有一份蛇蠍心腸,和她的美人臉對比之下醜陋無比,這樣看上去賀潤簡直勝過她數十倍。
紀容恪忽然悶笑出來,可他就是上了她的當,受了她的蠱,而且還病入膏肓。他從不曾想過,也認為根本不能發生,一年的時光足夠了解一個人多少?他在對她知之甚少的情況下,還是陷了進去。
可嘆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八尺男兒,在她身上身心皆失,連毛孔都沒漏掉。
紀容恪將筆尖下移滑落在左下角位置的甲方簽名處,他盯着下面賀潤兩個字,她字跡非常虛弱。似乎沒有力氣,潤裏面的王字,她應該是顫抖着寫下的,這兩個是她這輩子寫下的最殘忍也最艱難。
她寫字喜歡倒插筆,而且倒得特別嚴重,有這毛病的人很多,可哪個也比不上她,她倒起來簡直聞所未聞,連三點水都喜歡寫了中間再添上下那兩點,還喜歡用左手,紀容恪盯着賀潤的黑體字怔了許久,他發現自己其實也並非對她的一切完全無所知。
他看得到,只是他懶得去關注和記下罷了。
紀容恪加緊處理完手上工作后,與賀潤在三天後趕回琵城,到達南區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賀宅還沒拍賣下來,琵城有一套四合院,她先在那裏安頓,等到賀宅拿回居住權,她再返回華南找個差事做,她沒有孩子,也沒了爹媽,就一個無依無靠上了年紀的老保姆,給不給工資無所謂,就是看她大起大落太可憐,想要跟在身邊陪着她,倆人一起就個伴兒,賀潤壓力不大,她只要有住的地方,找一份養活兩個人的薪資工作並不難。
她站在民政局外的檐子下,看着比華南溫暖多了的琵城,這座城市的冬天沒有雪,也沒有風,午後永遠溫暖如春,和華南濕冷的風雪天差之千里,賀潤想自己為什麼還是要去華南,留在琵城不是更快樂,她也不知道答案,可她就是想去。
也許因為他在那座城市吧。
賀潤放棄了婚姻,放棄了丈夫。也給了自己一條出路,但不代表她放得過愛情。
愛情沒那麼容易,說棄就棄。
何一池留在華南替紀容恪打理事務,跟隨而來的是柏堂主,他坐在車裏等候,並沒有很着急,只是時不時看眼時間,默不作聲的吸煙。
紀容恪一粒一粒解開西裝上的扣子,琵城還真是暖,暖得這冬衣都穿不住。
他將外套脫下,只穿着一件淺色的薄毛衣,他看着站在台階上賀潤,“回四合院嗎,我送你過去。”
賀潤想了想,最終婉拒,伸手指着面前那條長長的小路。不知通往何處才是盡頭的巷子口,她說,“我自己溜達着就回去了,反正也不遠,這麼多年沒回來,想看看琵城什麼樣了。”
紀容恪當然知道她拒絕的原因,她不想和自己坐在一輛車裏,賀潤很不堅強。她最喜歡反悔,她怕自己才做出的決定,就在那樣觸手可及的距離內被融化。
紀容恪選擇了尊重,他點頭說好,柏堂主見狀立刻從車裏下來,為他拉開後車門,侍奉他坐進去,才重新繞回去坐在駕駛位。
紀容恪透過半截搖下來的車窗看着賀潤,她仍舊在微笑,笑得釋然又快樂,她平靜得似乎一潭池水,在這溫暖寧和的琵城悄悄綻放屬於她的美麗,他看着她臉上的笑容,也忽然覺得安心下來,他說,“有事來找我。紀氏那邊我打了招呼不會有人攔你。”
賀潤說那好啊,以後也許會常常打擾你。
紀容恪將車窗搖上去,吩咐柏堂主開車去機場,他透過後視鏡凝視賀潤越來越渺小被摔在街角的身影,他知道她不會來,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也絕對不會。
賀潤甚至沒有來得及和一一告別,一一知道她不是親媽媽,可和賀潤關係依舊很好,因為賀潤溫和又非常疼愛她,對她不會責備,不管她犯了什麼錯,有時候紀容恪充當起來嚴父,賀潤會抱住一一離開,到房間或者花園裏哄她開心,因此溫柔平和的賀潤比嚴厲的紀容恪讓一一更覺得親近,她接連三天沒有看到賀潤,起初保姆還能隱瞞推辭,說賀阿姨出遠門,到後來聰明的一一察覺到她也許再不會回來,她打出去的電話石沉大海沒有被回復過,她發出去的信息似乎倒了九霄雲外,根本不曾被留意。
一一非常失落,她很早熟,也特別敏感。有着不屬於這個年紀胡思亂想的情緒和理智,她找到坐在書房辦公的紀容恪,推門而入,他看到一一笑着扔掉手上的筆,招呼她進去到自己身邊來,她忽然帶着一絲怒意,衝到辦公桌前面對他大聲質問,“你傷害了我媽媽。讓她連我也不要,再也不回來,你還逼走賀阿姨,是不是對你好的女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紀容恪一怔,他旁邊的何一池也怔住,下意識看向臉色越來越沉默難看的紀容恪,一一不依不饒。她清脆的聲音在書房內繼續崩裂,“我見過你的照片,也從來看我的席阿姨那裏見過媽媽的照片,可卻從沒有見過你們兩個人的,你還找席阿姨要留做紀念,為什麼我的同學我的朋友都有爸爸媽媽和自己的合照,唯獨我沒有看到過,因為你的自私你的嚴厲。老師那次問我,為什麼所有人都寫了我的父親這篇作文,唯獨我沒有交上去,我這樣回答她,我有一個什麼都能給我的監護人,但我沒有給予我親情和媽媽的父親。”
一一這篇字字珠璣的控訴讓紀容恪倏然驚住,他無法想像才七歲的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知道她成熟早,也很聰明,但她實在太過頭了。
何一池見紀容恪的臉色已經陰沉倒了極致,彷彿隨時都要衝過去對一一動手,他趕緊把手上的文件放在桌上,率先一步走過去蹲在一一面前,為她蹭了蹭眼角濕潤的地方,“一一。你相信何叔叔嗎,你記得你來偷偷問何叔叔關於媽媽的事,何叔叔都告訴你了嗎。”
一一有些戒備的看着何一池,她大約想到了他對自己那點好,她遲疑着點點頭,何一池指着紀容恪,“你看,沒錯。他也許並不配做丈夫,他對賀阿姨不好,讓賀阿姨傷心,但這份不好,不是你理解中的不好,而是不愛。你還太小,你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你在未來也會體會。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味道,賀阿姨嫁給你爸爸,她這七年的好與壞別人不理解,如果她真的很痛苦,她不會到現在才離開。有些人是痛並幸福着,總好過連痛的機會都沒有。大人們的世界你不懂,因為很複雜,而你所出生的家庭。更複雜了幾千萬倍。但你不要懷疑,你爸爸真的儘力做好一個父親,他給了你天下父親給不了自己孩子的東西,那不只是金錢,是他用生命的保護。她很小的時候,體弱多病,你爸爸一面奔波於工作,一面為了你徹夜不休,他很擔心自己無法和你母親交待,恨不得代替你痛,代替你病,這幾年你想你媽媽,可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他更想,如果他不是一個好男人,不會有這麼多阿姨為了他堅持和隱忍,也不會有這麼多叔叔追隨他同生共死。”
一一不語。她盯着紀容恪的目光仍舊冷冷的,她忽然轉身推開何一池,朝着房間奔跑出去,狠狠關上了門。
紀容恪背靠住椅墊,閉上眼睛沒有說話,何一池喊了他一聲,他只是抬起胳膊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
何一池悄無聲息走過去。他將文件夾拾起,朝紀容恪點了下頭,轉身走出書房,從外面將門關合住。
一一沒見過馮錦,不要說她,就連紀容恪這七年半也沒見過一面,正因為這樣,一一才會恨透了他,而賀潤的離開,讓她再一次感受到被拋棄的滋味,一一受了打擊,這份打擊讓她忽然變得極端又沉默,紀容恪知道不怪她,大人的恩怨情仇孩子不懂,但不能否認,孩子卻是最大的遭罪者。
紀容恪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張泛黃的舊相片,相片里是二十歲的馮錦,如花般美好的年紀,素凈的面龐,純情的眼睛,她那時還沒有長長的秀髮,不過才到肩膀,柔順黑亮。帶着一絲倔強。她站在櫻花樹下,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她背對鏡頭回眸一笑,嬌俏動人。
那年她沒有遇到紀容恪,也許還不知道他是誰。
那年她沒有嘗盡世態炎涼,根本想不到她會鋃鐺入獄。
那年她單純簡單,乖巧溫順,做着愛情的春秋大夢。過着華麗又悲涼的生活,她不曾練就毒辣的手腕,不曾膨脹起貪婪的慾望,他還年輕,短髮上沒有白霜,徹夜流連於煙花柳巷,做着他風流倜儻迷惑外人的假象。
他真想回到那時候,他不再野心勃勃要建立自己的帝國,他不再為了權勢而拼死拼活,他就想陪着她,和一一羨慕的那些同學一樣,一家三口,樸實無華的生活着,他從沒給過她那麼好的東西,她會滿足一個吻,一個擁抱,一片陽光,和一隻廉價的玫瑰花,他把所有小驚喜省下來的錢,為她買一枚婚戒,他求婚就說四個字,天荒地老。他知道她能懂。
紀容恪想着想着忽然又想哭,錯過這麼多年啊,人的小半輩子了,還來不來得及,她還愛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