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六章 深宅暗涌
張巒對我寵愛、金氏對我關懷、韻婷對我體貼、張鶴齡對我友善、張延齡對我依賴。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現代人,我倒是真把這兒當成“家”了,做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但凡張巒回府的日子,必然要召見我,與我熱烙地聊上幾句或者談談人生理想一類的話題,我倒覺得他更是把我引為知己而不是女兒。其間,張巒還熱情地提出要派人幫我尋親,免得我一個女兒家在外四處奔走,我連忙拒絕了。可偏偏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只好打馬虎眼岔開話題。張巒自然是不滿意我的態度,嫌我過於客氣太見外。所以幾次三番下來,把我逼問得都沒詞兒了。有一次,我憋得實在沒辦法,只得掏出“鳳啟”,說它是我與“失散多年”的親人相認的唯一信物,不能假手他人。張巒仔仔細細的把“鳳啟”觀察了一遍,沉思了片刻,似乎想問什麼,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
我偷偷鬆了口氣,真不知是這古人太迂腐,還是自己太狡詐。想想我從來到古代起,都不知編了多少謊話了。分明是漏洞百出的低檔騙術,居然還都讓我矇混過關,還賺取了N多的同情心,搞得我心裏自責不已。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大小姐是怎麼過的,這張府既是書香門第又是官宦世家,平日裏我被管得嚴嚴的,很少有機會出門去玩,加上基本沒人來拜訪家中女眷,兩個兒子白天又都在書院讀書,所以整個張府顯得冷清單調。我也就只能日日和金氏、韻婷為伴。
為了打發時間,我又重拾樂器,與金氏和韻婷“切磋“起了古箏。其實說是重新學習也差不多了,這古箏還是我小學時,在學校開展的第二課堂藝術班裏學過幾年的。那時也就學了個基本指法,勉強能彈個“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級別的。而現在,在我堅持不懈、“不恥下問”精神的鼓勵下去孜孜求教,倒真使得琴技大長。意境不意境的咱暫且不說,高山流水那太高深了,反正我是能不破音、不走調的連續彈出好多曲子來。這不是“量變”的問題了,而是“質”的突破。真箇讓我小有成就了一把,也讓韻婷娘倆對我刮目相看,說是以前學繡花時沒發現我如此有恆心、有毅力。我淺笑着,心說,這個琴技學明白了今後也算有一技傍身,不比那刺繡,需要太多的耐心和認真,與我的性格相去太遠。
可能我真是勞碌命,每天無所事事只是彈琴、練字、作畫的根本不足以打發我充足的精力。久而久之,我晚上就有些失眠了。
那天好象是十月十一,我洗完花瓣澡(看着沒,這就是當有錢人家小姐的好處,都深秋了洗澡還有花瓣可用),又做了瑜伽,還是無法入睡,就披上披風到外面晃悠。走到西院門口,瞥見涼亭里有人在對月獨酌。我心中好奇,這府里上下統共不到30人,是誰和我一樣晚上睡不着覺跑來吹冷風呢?便想就走近去看個究竟。
“是你!?”我和他同時詫異地問出口,隨後又被彼此的默契逗樂。
我走進涼亭,微笑着對長子張鶴齡道:“不會打擾了你自斟自飲的‘雅興’吧?”
“沒有,晗姐能來,求之不得。”張鶴齡客氣地邀請我坐下。
“月下小酌好高的興緻啊!”
張鶴齡苦笑一下,“晗姐莫在取笑我了。”仰頭又是一杯,說道:“今日是我母親的生祭。”
“對不起。”我自知冒犯趕緊道歉。
張鶴齡搖搖頭,“不知者不罪,何況晗姐是個性情中人,更沒什麼可怪的了。晗姐可願與我共飲一杯?”
我這才發現桌上還有另一隻空杯,於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在等人?”
“是啊!”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我作勢起身要走。
張鶴齡伸手把我扶住,“晗姐,他是不會來的,這許多年他從未來過。”我聽出他語氣中的落寞痛楚,與往日的驕傲完全不同,剩下的只有脆弱,只好又坐了回來。張鶴齡倒了杯酒遞給我,我接了過來,故作輕鬆地說道:“我酒量不好,你莫要灌醉我!”
“關外女子以豪爽聞名,怎麼會酒量不好呢?”
我心下一驚,慌忙解釋道:“那是蒙古族和滿,不和女真族的女子,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漢人,自然不會飲酒了!”
張鶴齡微微一笑,然後意味深長地對我道:“漢人女子中‘天足’的可不多啊!”
“‘天足’?”張巒、金氏和韻婷初聞我是女子時,那麼仔細的打量我甚至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絲詫異,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閃過。我這才恍悟過來,原來問題是出在我的“天足”上了。
記得以前聽柔姐說過,這裹腳也叫纏足,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陋習,即把女子的雙腳用布帛纏裹起來,使其變成為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關於起源,是說法不一。有說始於隋朝,有說始於唐朝,還有說始於五代。有人甚至稱夏、商時期的禹妻、妲己便是小腳。可謂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大部分人還是傾向於是始於五代末的說法。
據說,最開始的裹腳是因為南唐後主李煜喜歡觀看一個叫窅娘的嬪妃,在金制的蓮花上跳舞。由於金制的蓮花太小,窅娘便將腳用白綢裹起來致腳彎曲立在上面,跳舞時就顯得婀娜多姿,輕柔曼妙。本來是一種舞蹈裝束,後來慢慢地從後宮向上流社會流傳。在以後,民間女子紛紛仿效,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習俗,成為一種病態的審美。
到宋朝時也只有高貴女人才裹腳,普通人家的婦女是不裹的。而且當時對裹腳的要求只是纖直,還不至於到後世傷筋動骨那麼厲害。可蒙古貴族入主中原建元之後,他們本來不纏足,但並不反對漢人的纏足習慣,相反還持讚賞的態度。這樣,使得元代的纏足之風繼續發展,元代末年甚至出現了以不纏足為恥的觀念。元代婦女纏足繼續向纖小的方向發展,但這時不纏足者仍很多,特別是南方江浙、嶺南地區。到了如今的大明王朝,婦女纏足之風進入興盛時期,並在各地迅速發展。這時,對裹足的形狀也有了一定的要求,女子小腳不但要小,要縮至三寸,而且還要弓,要裹成角黍形狀等種種講究。
我無奈地搖搖頭,這樣的虐待女人傷害身體自殘方式,竟然還被人稱頌。心想着這根本就是心理障礙,純屬有病!如今,正常的我,不裹腳的我倒被人當成怪物看了。我低下頭,認真看了下自己的雙腳,也就36碼,配上我1。66米的身高真是一點都不顯大,到了古代倒成“巨無霸”了。
張鶴齡見我不語,以為是說到了我的痛處,讓我傷心不已。深感自責的說:“我以為晗姐是個洒脫之人,不拘小節,才酒後冒犯的。一時口不擇言失了禮數還望晗姐海涵。”頓了頓,接著說道:“太祖馬皇后乃是‘天足’之人,為人英勇有謀、才德兼備。現人雖以‘三寸金蓮’為美,但有許多江湖俠女或者開明之士追隨馬皇后不再裹腳。晗姐務須介意,我也絕不是把女子是否裹腳看得如此之重的人,不單是我,家父家母也是如此……”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解釋下去,“這些我都是知道的,否則乾爹又怎麼會收留我,還認下我這乾女兒呢!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是‘天足’之人,有些失神罷了!”唉!我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我從來不是走在潮流最前線的人,只要不被淘汰就好。可沒想到來了古代后就莫名其妙的成了“新新人類”。這不裹腳的女人在古代,就相當於現代迪廳里最時尚前衛的DJ,留着詭異的髮型,耳朵上、身上有N個洞和無數紋身,還穿着異常open的衣服,哼着亂七八糟音樂的那類人。
張鶴齡還想說些什麼,我又搶先開口:“我本也不以‘天足’為恥。關外女子人人如此,還不是活得隨性自在!這裹腳本就是自殘身體的陋習,不值得仿效學習。”
張鶴齡聞言,釋然一笑,“我沒看錯,這古往今來‘天足’的小姐,還能活得洒脫自如的,恐怕僅有晗姐一人!晗姐真能這樣想便好。”
我扯扯嘴角,算是露出個附和的笑容,這“天足”在未來最正常不過的事了,若是有人在現代還裹小腳才會被眾人當外星球人看吧!
張鶴齡彷彿想起了什麼,正容對我道:“晗姐,以後還是少提自己在關外長一事大為好,會被誤認為是外族之人的!”
我全不在意的點點頭。心說,外族怎麼樣,不都是中華民族嗎?之後,我們又對飲了幾杯。張鶴齡本來就喝了不少,如今便顯露了醉意,話也漸多起來。沒話找話的給我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一個我已從張府下人那兒聽過若干遍的故事:
這張鶴齡的生母本是張府的丫鬟,生得清秀美艷,張巒與她二人是早生情素。但是後來還是娶了門當戶對的金氏為妻,金氏過門不久就懷上了韻婷,不能“伺候”張巒。就在此時,張巒名正言順的納了張鶴齡的娘為小妾,後來就有了他。金氏是大家閨秀,自然是有“肚量”的,對他們母子甚是照顧,張鶴齡3歲那年,他的親娘就過世了。金氏再一次發揮了古代女人寬容的“高風亮潔”精神,把年幼的張鶴齡接到身邊來親自撫養。張巒對此十分欣慰,甚是滿意以至於至今尚未再納別的姬妾。本以為這樣母慈子孝的幸福可以長久地延續下去,直到次子張延齡的出生,徹底打破了張府表面的平衡。隨着年齡的增長,家產之爭浮出了水面。
“長子非嫡子”在古代一直是家族中最大的忌諱。金氏有韻婷在幕後出謀劃策,對張鶴齡是越發疏遠起來。兒時真摯溫馨的親情早已成為了回憶,幾個人的相處不免有許多矛盾。老套的家產爭奪故事,老子還健在就開始各自籌劃了。真不知是該悲他們薄情,還是該喜他們有先見之明!我覺得有些可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得嘆了口氣,又喝了一杯。我本就是個貪財愛富、喜歡享樂之人,壓根過不慣窮苦日子,對這種事我又能說什麼呢?或者哪有立場去指責誰呢!大概這就是“人之常情”中最悲哀的一種吧。
“晗姐,我很感謝你那天讓我幫忙救了延齡弟弟。”
我沒想到張鶴齡突然轉換話題,愣了一下,旋即裝出不解的樣子問他,“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啊!”口中說不懂,心中卻清楚得很,自己為他們幾人間的關係緩和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契機。本來那日就該我親自做人工呼吸救回張延齡的,用了他倒真是個冒險,不過好在是成功了。但張府的家事,我卻是萬萬不想多參合的,就聰明的選擇糊塗到底。
張鶴齡會意一笑,“晗姐,無論如何,我還是感謝你的!”
我笑笑岔開話題,與他又聊了一會兒,不覺已近子時。我也有點喝高了,頭有點暈就起身告辭。
張鶴齡起身送我,我忙拒絕,“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睡吧,明日還得去書院呢!這幾步路我還能自己回去。”
張鶴齡笑而不語,仍堅持把我送到東院門外。夜風清冷,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耳邊隱約傳來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晗姐,你若是我親姐該多好啊——”我全當沒聽見,徑直回房去了。
之後的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那夜的事情彷彿從沒發生過,張鶴齡從沒有酒後絮叨過什麼。他見我依舊是禮數周全地打聲招呼,或者是寥寥數語。有時我會想,那夜大概只是我的一場夢吧,醒后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