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不知去向
“你在想什麼?”察覺到她的走神,秦程言壓低了嗓音問。
“我在想——當初為什麼會愛上你。”
秦程言莞爾:“現在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晚了?”
“不啊,”莫玉慈偏着頭,認真地看着他,“不晚。”
“噢?”
“你說,倘若我們沒有相遇,會怎麼樣呢?”
“那就沒有相遇唄。”秦程言答得隨意至極。
莫玉慈瞪他,眼中浮起絲微惱。
“世上沒有倘若,也沒有如果,”秦程言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傻丫頭,你向來不是個自尋煩惱之人,怎麼糾結起這個問題了?”
“我……也不過瞎琢磨而已。”
“知道是瞎琢磨那還去琢磨?”秦程言失笑——這丫頭,偶爾逗逗也挺有趣。
莫玉慈氣結,埋頭對準一塊糕點猛吃,不再理會身邊的男人。
飯罷,秦程言看看窗外的天色,對莫玉慈道:“你抱着慈兒,同我來。”
“慈兒?”莫玉慈一時還不太適應這個稱呼,待回過神來,方知他指的乃是自己身邊的寶貝疙瘩,撇撇嘴抱起小承慈,同秦程言一起走出寢殿。
眼見着路徑越來越幽謐,莫玉慈眸中的惑色越來越濃,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程言……”
話音未落,走在前頭身形修長的男子已然停下腳步:“到了。”
莫玉慈穩住身形,舉眸望去,頓時訝然地張大了嘴——只見一大片碧綠青蔥的草地上,長滿無數亭亭的蓮花,朵朵大如玉盤,嵌着嫩黃色的蕊須。
“這,這是什麼?”
“原本叫地蓮,不過,朕給它起了個名字,想知道嗎?”男子側過頭,看着她微微地笑。
“……”莫玉慈的目光有些躲閃,一顆心竟像情竇初開的少女般,咚咚狂跳起來,不敢看他深湛的雙眼。
“它叫——慈言花。”男子俯身湊到她的耳邊,唇間吐出的薄薄氣流,掃過她潔皙的脖頸。
從未有過的柔情剎那漲滿莫玉慈的胸膛,猛烈地撞擊着她的心房,迫使她抬起頭來,對上他那雙亮如星辰的眼。
“這是——我們的桃花源。”將小承宇放到地上,任由他撒着歡兒跑開去,秦程言握起莫玉慈的手,“喜歡嗎?”
“喜歡。”莫玉慈點頭。
“走,我們去逛逛。”
“可是宇兒他……”
“放心吧,這園子是我用天禪功佈下的,除了你和三個孩子,誰都進不來,只要在這園子裏,他們不管闖了什麼禍,都不會受到傷害,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會自動地保護他們。”
當然了,還有一群小生靈的功勞,不過,秦程言沒有說,留給她一點小小的驚喜,也好。
“什麼?”莫玉慈卻已然吃驚異常,看着眼前絕美的一切難以成言——這偌大的院子,竟然是他一心用天禪功布成,需要耗費多少功力?多少心血?
“慈兒,你記住,”秦程言的嗓音轉而低沉,“不管外面的世界變成何等模樣,在這裏,你和孩子,永遠都是安全的。”
聽了這話,莫玉慈非但不覺寬慰,反而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但她臉上仍然是淡淡的,甚至帶着生動的喜悅——
程言,我感謝你,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感謝你為孩子所做的一切,可是一切的一切加起來,都不如你呆在我身邊,呆在孩子們身邊來得踏實,我寧願失去所有,也不要失去你……
穿過大片的慈言花海,莫玉慈眼前出現一大片青蔥的竹林,內里隱隱現出兩三間竹屋,還有一個不斷跑動的影子。
“那是——”
“精舍。”
秦程言解釋了一句,頭前兒進了竹林。
扉門開處,菜畦、水井、鍋爐灶台,一應俱全,甚至茅檐之下,還懸着數串大蒜並干制辣椒……
還有,魚乾——只產於燕雲湖的銀魚乾。
莫玉慈整個人都愣住了。
秦程言從她身邊走過,輕輕推開竹門:“夫人,請吧。”
看着眼前這依稀有着幾分熟悉的一切,莫玉慈恍若夢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秦程言的喚聲再度響起,才抱着懷中的承慈,慢慢,慢慢地走過去。
“夫人,對我們的新家,可還滿意?”
“家?”
“是啊,為夫打算與你在這裏小住三日,如何?”
原來,程言,原來你煞費苦心經營這一切,就是要為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愛情,留下最為完美的記憶,是嗎程言?
抬起下頷,莫玉慈極致燦爛地笑了:“好,一切但憑夫君安排,現在天色已晚,讓慈兒去采些菜蔬來,洗手做羹餚,可好?”
“我們一起。”男子眨眨眼,和她一起又出了小屋。
接下來的三天裏,他們過着和世間任何一對普通夫妻一樣的生活——晨起而作,日落而棲,吃着最簡便的飯菜,穿着最質樸的衣衫,完全忘卻了彼此尊貴的身份,也完全忘卻了外界的一切。
這三日裏的每一點每一滴,對他們而言,都是珍貴無比、完美無比的回憶。
他們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支配着時光,自由地享受着相愛的幸福。
當第三個日落到來之時,莫玉慈心中那些痛楚、焦灼、迷茫,都沉澱了,埋入心的深處——
無論如何,她這一生痛過了,愛過了,生命已經毫無遺憾,不管這段感情何時結束,她都不該悲傷流淚,而應該以別的方式,去延續這份愛。
程言,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么?
你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即使有一天……你不在了,這方桃花源依然在,那些慈言花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盛開,縱使我們之間,有一個人先離開,另一個人,也要踐守心中的諾言,將愛的誓約,進行到天長,進行到地久?
是這樣嗎程言?
立於花海中的男子,微微仰起頭,看向浩瀚無涯的天空,他的身影偉岸如山,他的氣質有如淡雅的流雲——無論今後如何,在這一刻,他在他今生最愛女子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男人,最為完美的形象……
大秦歷泰平九年,春。
柳蔭成碧,桃李芳菲。
滄瀾湖清波蕩漾,一隻畫舫輕輕地飄着。
“葛大人,請。”湖邊長堤之上,安宏慎領着福陵郡守葛新,穿過一株株碧柳。
這位聰穎至極的郡守大人,外表看上去,還是那副模樣,一身洗得略略有些發白的官服,足上的鞋子,頭前甚至裂開縫隙,露出裹着襪子的腳趾來,若是尋常之人,未免笑話他過於寒酸,可安宏慎跟隨秦程言日久,識見與一般內臣大為不同,非但不曾譏誚,反而浮出幾許欽佩之色。
有小船駛來,接了葛新,往那畫舫駛去,待葛新上了甲板,又即離去。
抬手理了理袍服上的褶子,葛新這才慢步踏入船艙,但見一張漆案后,秦程言端然坐於案后,面前擺着一秤棋,旁邊是精緻的茶爐子,壺嘴處蒸騰着裊裊白霧,茶香清淳而淡致,教人身心一爽。
上前斂袖長揖,葛新即退於一旁,默默不語——皇帝千里飛騎將他急召回京,絕不是讓他來下棋飲茶的。
秦程言手執一顆黑子,半晌不動,直到茶爐上壺裏的水噴溢出來,方才伸手將其提下,往茶蠱里註上半杯,擱下了,方看着葛新緩緩地道:“葛愛卿,依你看來,朕手中這顆黑子,擺哪裏方是上佳之策?”
葛新抬頭,往棋枰上看了一眼,方言道:“此子不在棋中,卻在局外。”
秦程言定定地瞅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慢慢放下手去,果然是將那棋子,擱在了棋枰邊兒上。
“依葛愛卿看,此子何時入局方妙?”
“中腹大龍騰躍,此子乃廢,中腹大龍受困,此子乃活。”
葛新如是答。
“那麼,”緩緩地,秦程言坐直後背,淡淡往那棋枰上瞟了一眼,“中腹大龍,能活嗎?”
葛新默然。
“好了,”秦程言忽然推開棋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立定,極目朝遠處看去,但見湖邊連綿起伏的小丘上,草長鶯飛,奼紫嫣紅,一派生機勃勃。
“不知這樣的春景,朕,還能看幾多回。”秦程言不由輕嘆了聲。
葛新眼皮子動了動,兩片嘴唇抿得筆直。
“福陵郡的事,可有着落?”
“微臣仔細調查過,數年來福陵的大批稅銀,流向三個方向。”
“哦?”
“第一筆,經商隊私帶,運往北黎;第二筆,經糧隊私帶,運往倉頡;第三筆,……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秦程言雙瞳暗緊,“即便是你,也查不出來?”
“微臣不能。”葛新拱手,臉上卻未見惶恐模樣。
“上次你說,不便對他們下手,是以朕一直忍耐到現在,你可有着人,打入他們內部?”
“微臣無能。”葛新再次頓首,“對方似有一個龐大的組織,微臣手下那些人,探聽消息尚可,要想進入他們內部卧底,只怕非但不能成功,反而會打草驚蛇。”
“這次,朕給你十名大內暗衛,務必在短期內,查清他們的底細。”
“不是大內暗衛的問題,”葛新搖頭,“而是這些人,隱藏在下級官吏,甚至驛吏之中,人數眾多,十名大內暗衛,能有什麼作為?”
“什麼?!”秦程言劇震,“下級官吏?為何此前從未有人向朕稟報過?”
“皇上,”葛新定定地看着他,“依您看,這天下為官之人,為私者多,還是為公者眾?”
秦程言垂在身側的手剎那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