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舞女的夜
民國二十三年深秋,雨夜的大上海街頭。
整整颳了一白天的狂風,入夜時才好不容易漸漸停歇,卻又淅淅瀝瀝的落起雨來。雨勢雖不大,卻極盡纏綿,地上的枯枝落葉,被雨水打濕后,更顯得慘敗凄涼。
已經是凌晨三時許了,街道兩旁的店鋪、住家裏,早都沒有了一絲燈火。凄迷的雨幕中,唯有一品閣舞廳的霓虹燈,還在閃爍着紅綠交雜的光芒。雨霧非但沒有使那光芒變得柔和些,反倒將它沖洗的更加刺目。
街道兩邊停着一些黃包車,那些個車夫,此時正湊在一品閣對過的西餐廳門口避雨。他們都是一品閣舞女的包月車夫,每日都要按時的接送她們上下班。
為數不多的幾輛汽車,停在一品閣門口的兩側,車上的司機或在吸煙、或在打盹。不用說,這幾輛汽車的主人,都是大上海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貴,此時正在那舞廳中消遣。
又過了將近一刻鐘,清子穿着絳紅色的旗袍,腳上蹬着足有八公分的銀色高跟鞋,拿着自己的手袋,神色倦怠的從門裏走了出來。
冷風寒雨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大大的寒噤。她深深皺眉,懊惱下午出門時,沒多帶上件外衣。
見她出來,對面的西餐廳門口,一個黃包車車夫立即跑了過來。在車夫去拉車的功夫兒,清子往門口又退了兩步,不想讓那寒涼的雨水落到自己身上。
見黃包車已到門口停好,清子這才抬步向階下走去。一股疾風吹掀了她那旗袍的下擺,霎時,涼涼的雨水拍打在了她的雙腿上。
“該死!”清子在心中暗罵了一聲。這句咒罵,罵的不是那風,也不是那雨,更不是老天,而是她自己。
旗袍都開到大腿根兒了,你不受冷誰受冷,凍死都是活該!
她一手將手袋舉過頭頂,一手壓住旗袍的下擺,弓着腰,小心翼翼的向那黃包車走去。她不敢走的太急,一則雨水打滑,二則鞋跟兒又高又細,若是不小心摔倒了,讓別人看了笑話事小,萬一摔斷個胳膊兒、摔斷個腿兒,誰來照顧自己,拿什麼來養活自己。
就在她的一隻腳已踏上車時,一個嬌媚的喊聲,從她身後傳來:“清子姐!”
清子腳下微頓,皺了皺眉。
姐?好諷刺的字眼,自己今年雖才二十三歲,卻已是老到別人叫姐了。
此時,小百靈正依偎在一個又胖又老的男人懷裏,看着清子的狼狽樣兒,眼睛裏滿是奚落、鄙夷:“這雨夜寒涼,要不,讓黃老闆捎你一段兒?”
清子聽着小百靈那陰陽怪氣的笑聲,頭也不回的上了黃包車,低聲催促車夫快點離開。
一輛汽車從黃包車旁奔馳而過,激起的水花濺到了車夫的臉上,車夫朝着那汽車屁股吐了口唾沫,低聲罵了句髒話。
清子窩在車上,神思倦怠的透過那後車窗玻璃,瞥了一眼靠在那黃老闆肩上的小百靈,眼中露出憐憫之色。
是在憐憫小百靈,更是在憐憫她自己。今天的自己,便是小百靈的明天,可惜,她現在還不明白,可等她明白過來時,那又能怎樣。
小百靈是一品閣正火的歌女,自己當年在她這個年紀,比她的勢頭還要旺。可現在呢,卻只能做個過了氣的二流舞女,一首歌都輪不到自己唱了。
自己之所以會弄到現在這個下場,就是因為當年瞎了眼、遇人不淑!
一想起過去,清子便覺得心頭一陣噁心……
她閉上了雙眼,不僅是因為疲累,還因為不想看面前那凄迷的夜雨,以免讓自己的心境,變得更加糟糕……
下了黃包車,清子向黑漆漆的弄堂里走去。虧得早已對這裏十分熟悉,地上哪裏堆着雜物,哪裏丟着個酒瓶子,哪裏有半塊磚頭,她都一一精準的邁了過去。
她租住的是靠右側的一個三樓房間。窄窄的木樓梯,僅能容兩人並排行走,因太過破舊了,一踩上去便咯吱咯吱作響。
那是一個小小的單間,平時要想上趟廁所,還要跑到外面的公廁去。她從手袋中掏出房門鑰匙,摸索着鎖眼,開了門走了進去。
她隨意的將腳上的高跟鞋甩到了門后,然後伸手向牆壁上摸了摸,燈繩一拉,昏暗的燈光亮起。小小的房間裏,極是雜亂,到處是衣物、鞋子。裏面的傢具,只有一張床、一張矮矮的飯桌、一個梳妝枱而已。
身上濕冷濕冷的,她快速的將身上的旗袍脫去,隨手往地上一扔,光着身子縮到了床上的被窩裏,盯着已潮濕發霉的天花板一陣發愣。
待身子稍暖些,她微微抬起上身,伸臂向方才進門后,順手扔到床上的手袋中摸去。
香煙點着,她大力的猛吸了幾口,長長吐了一口煙,腦袋開始放空。
煙霧繚繞間,她忽然一驚,看到了梳妝鏡中的自己。
蒼白、清瘦的臉極是憔悴,濃濃的眼妝,已遮不住那瞘?深陷的黑眼圈。再配上那蓬亂的頭髮,暗紅暗紅的口紅,鏡中的自己,完全是個女鬼的模樣。
清子盯着鏡中的自己,嘴角揚起絲絲冷笑。
清子,你為什麼不去死呢?昨天不是剛有一個舞女跳河自盡了么?你只要學她,不就能解脫了么?清子在心中,連連質問鏡中的自己。
你若不想死,那便是遭的罪還不夠,命運還不夠苦,或是懦弱、怕死!清子對着鏡子,又是一陣冷冷的嘲笑。
清子不知自己是何時胡亂睡去的,但早上剛過八點鐘,她便又醒了。窗外的各色叫賣聲,弄堂里孩子的哭鬧、嬉戲聲,鄰里的吵架聲,都不許她再睡下去。
從記事起,她便不知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是被一個老舞女養大的。老舞女之所以要收養她,並不是因為心善,而是將她當成了一個雜役、一個賺錢的工具、一個養老的依靠。
在清子十五歲時,那老舞女便逼着她去做了歌女。可人算終歸不如天算,清子剛入行大半年,那老舞女就得急病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