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五回 這次是永別
“那麼我呢?為仙時,一心想着忤逆不道的齷齪之事;作鬼時,又滿心都是嫉妒和冤屈。我的心胸如此狹隘,實在是不配作師父的徒兒,更不配作他心愛的女人!”
彼岸又想起,自己多次在許蒼鬱夢中攻擊她,她卻只躲閃,不忍下殺手。其中有一次,她還在夢境龍捲風來臨時,不顧安危試圖出手救自己!
試問,自己可有如此的心胸?
絕對沒有。
是的,她的確比我,更值得師父去愛!
兩百多年沒搞明白的事情,到師父心裏走一遭,就豁然明了了;兩百多年解不開的心結,被師父的大愛輕易便化解了!
彼岸感到釋然,身體前所未有的輕鬆。
心結一解,再無仇恨和怨念,長久以來陰鬱的世界,頓時變得雲淡風輕起來。
“我要為師父做點什麼才好!”
彼岸又出神地望了越雲澤一會兒,站起身來:“我不應自私地霸佔他,我得送他回家,與妻兒團聚。只有他幸福,我才能真正快樂起來!”
怎樣才是為他好呢?
——就是想他所想,急他所急。
應該趕緊去給許蒼鬱報個平安。丈夫出門遲遲未歸,想必她一定也很擔心,師父一定不想讓她着急。
師父正睡着,又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裏,只好豁出去了,到昨日遇見他的地方去打聽。
可夜深人靜的又是大冷天,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可問。
鬼魂之身,不可見大太陽。因此第二日太陽落山後,彼岸才又去了那個地方。
這回倒是有些路人,可雖然彼岸極力隱藏,但還是有個別人發現了她腳不沾地漂浮的狀態,結果不是嚇得暈倒,就是把手裏東西一扔,撒丫子逃跑,嘴裏喊着“鬼!鬼呀!”
自然什麼也打聽不到。
彼岸有些着急了:“還有兩日就是合元節,我走之後,師父怎麼辦呢?找不到他的家,他這麼虛弱,到時誰來照顧他呢?”
把心一橫:“罷了,那我就不走了,我就守着師父,就算是魂魄散盡、不得善終,我也要能多陪師父一天是一天!”
轉念一想:師父好不容易開始了凡間的生活,有了喜怒哀樂,雖然有我陪着他,可是他並不會快樂啊!等他醒過來,他一定會想念妻子,想見他初生的孩子。
不行,還是得送他回去。
對了,師父說,許蒼鬱近日即將臨盆,也不知她到底生了沒有?
要是生了的話,倒是有一個法子。
彼岸自以為是地又跑到遇見越雲澤的那附近,挨家挨戶找尋新生兒的哭聲。
可是,溜進了好幾戶有嬰兒啼哭的人家,見孩子的娘都不是許蒼鬱,只好悻悻歸來。
也許,孩子還未出世?
預計的第三日,師父仍未醒來。
第四日,合元節剛過,彼岸就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渾身上下更加透明,聲音也更加飄渺虛無,精神疲倦,明顯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已經離自己而去了。
可是看看安詳入睡的師父,她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越雲澤一直沉睡在那間房裏,無人來打擾。
屋裏雖然很精緻,但從外面看,只是棟廢棄陳舊的房子。附近的居民都說,那是間鬧鬼的屋子,有人曾親眼見過院子裏的東西憑空自己移動,因此再無人敢近前。
原本彼岸就是想施了咒,想讓師父睡足三日、自己在旁守他三日而已,可沒想到師父身子這麼弱,竟然足足睡到第五天。
其間,彼岸將自己的精魂不顧一切地輸給他。只要師父能感覺舒服一點,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
她對着昏睡的越雲澤說:“愛上你之後,我就忘了其他人;正象你愛上天下人後,就忽略了自己一樣。”
第七天,越雲澤一睜眼就驚惶地抓着彼岸問:“眼下是何時辰了?”
彼岸疲憊且萬分歉疚地答道:“對不起師父,你睡了整整五日了。你若記得回家的路,我這就送你回去。”
她已做好了準備面對他的責備。萬一這期間許蒼鬱或孩子出了什麼事,自己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
可越雲澤關心的卻與她想的完全不同,他抓住彼岸的手臂焦急地問:“什麼?合元節已經過了?”
彼岸大惑不解,她以為師父應該首先怪罪自己,攔着不讓他回家:“合元節?師父,你為何問起合元節?”
越雲澤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要再為了我,放棄轉世的機會。”
彼岸大驚失色:“原來,師父失去知覺前就已察覺了?”
越雲澤點點頭,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望向窗外喃喃自語道:“都是我的錯......”
“不,師父,是我心甘情願!明年,明年的合元節,我保證我一定走!”
可是,她還能等到下一個合元節么?
天黑之後,在彼岸的攙扶下,越雲澤終於回了到闊別多日的、和蒼鬱共同擁有的那個家。
可是,妻子不在。
從燒過的柴火來看,已經有好幾天沒人動過了。
這麼冷的天,路又不好走,她一個懷着八九個月身孕的女子能去哪兒?肯定是去找自己了!
越雲澤一着急,噴出兩口鮮血,可把彼岸嚇得不輕:“師父,師父,你別急,先坐下休息,我們等等看!”
彼岸從前那麼恨蒼鬱,巴不得她離開師父身邊,此刻卻與越雲澤一樣,極其渴望她的平安歸來。
也許以前,自己對師父算不上真愛,因為只自私地考慮到自己的感受;自從進過師父的心之後,她對這個男人的愛翻了好幾番,現在,他是否開心,比自己是否開心,要重要得多了。
對越雲澤來說,在仙界的歲月,千萬年都感覺沒有這麼長。這一宿極其難熬,恨自己沒用,真想拔腿就去找郁兒。
他忽然想起,六旬留下了一個傳音鈴。只要搖響它,六旬就會感知到,也會儘快趕來。
本來,他是不會輕易因為私事動用仙界的力量的,但這回實在是情況特殊,擔心郁兒出意外。
可是,那鈴鐺放在哪裏了?
彼岸也幫着一起找了半天,一無所獲。
雲澤想,也許是郁兒帶在身上以防萬一了?
就這樣,彼岸一直陪着師父等到第二日清晨,也不見蒼鬱歸來。
這一天偏是個大晴天,旭日東升時金光萬丈,見不得光的彼岸再也撐不住了,不得不馬上躲起來。
因為要維持師父的體力,彼岸失了很多精魂,她望着自己已經幾乎完全透明的雙手,預感到,自己恐將無法長久逗留了,是時候去那個地方了......
離開之前,她戀戀不捨地望了處在淺睡中的師父最後一眼。
他已熬了一夜,實在熬不住了才剛剛迷糊一下。
彼岸不忍心叫醒他。她要在這一瞬間,把這個有情亦無情、有緣亦無緣的男人的容貌、身姿、氣息......一切的一切,都裝進心底!
那一年,那一日,她曾到過一次狹長的黃泉路,跨過煙霧繚繞的奈何橋,於望鄉台上最後望了一眼人間。
可惜那時看不到天上的師父,只得麻木地跟着三三兩兩的人群,朝着三生石緩緩走去。
心中快活時,走起路來彷彿步步生蓮;此時心中余情未了,滿是遺憾,走起路來,身後留了一地的嘆息。
遠遠的,望見那位拄着拐杖、捧着湯藥的孟婆的身影,聽見孟婆老態龍鐘的聲音勸前面的其他人說:“喝吧喝吧,人生在世,幾多苦難,這一碗下去,便能釋然,徹徹底底地與前世做了一個了斷,再也感覺不到痛了!”
彼岸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喝下那碗湯水,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她和心心念念的師父,真的將從此不再有半分牽連!到此刻才發現,即便是對那些因他而生的痛楚,都懷有深深的不舍。
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不!我不要忘記那個眉目如畫的師父,那個聲如碎玉的師父,那個心懷天下的師父,那個清冷如冰的師父,那個憐憫眾生的師父,那個讓我潰不成軍的師父......他是我一百多年的生命里,全部的歡樂、痛苦與回憶,沒有他的來生,還有什麼意義!”
想到這裏,彼岸把心一橫,拔腿便往回跑。
孟婆已經太老了,還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沒有發現彼岸這個逃兵。
彼岸暫且逃離了孟婆的視線。
但是,任何所得都要付出代價。
不肯乖乖喝孟婆湯,想保留過往的記憶,就只能慢慢被抽去魂魄,直到原本的三魂七魄所剩無幾時,想轉世也是枉然了。
這一次,將是真正的永別。
此刻,彼岸默默告別了淺睡中的師父,再次來到三生石旁。
這一次,她不回頭地走上前去,問老得聽力已經嚴重下降的孟婆說:“請問,如若徹底放棄轉世,交出餘下全部的精魄,可以麻煩您,幫我用這些精魂煉製一枚補氣的丹藥么?”
“什麼?什麼丹藥?”
“補氣的丹藥,讓體弱的人強壯起來。”
孟婆的臉佈滿皺紋和斑點,眼神卻很慈祥,慢吞吞地說:“啊,姑娘你要放棄轉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