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上彷彿壓了千斤巨石,馮君石胸悶氣硬,耳日失聰,虛弱得幾乎暈厥。直到董浩熟悉的怒吼貫穿他的大腦,麻木的身體因為背上的重擊而漸漸恢復知覺,他才呼出了積壓在胸腔里的氣。
「妳這個獃子!壓着大人又喊又叫有什麼用?妳想害死他?」「安靜……董浩,放開我……」他急促地呼吸着說。
董浩把他放在門口的椅上,眼睛仍瞪着那個惹禍的人。
而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孩也不示弱地瞪着董浩。「我不是故意的,你凶什麼?」「碧籮,妳沒事吧?」百合跑到女孩身邊,關切地問。
女孩眼眶紅紅地看着她。「姊,這個男人冤枉我,我沒有想害馮大人。」「姊知道。」百合摟着她,暗怪自己動作太慢。因為被韋檠絆住,她沒能及時做出反應,直到看見妹妹坐在馮君石身上喊叫着拍打他的胸口時,才意識到妹妹剛才險些墜地。
百合對馮君石感激地說:「大人,謝謝你救了我妹妹,你怎麼樣?」面色依然蒼白,但已恢復正常呼吸的馮君石說:「我很好。」再轉向在姊姊身邊偷偷看他的碧籮。「以後妳可不要再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否則,下次也許不會這麼幸運。」令百合納悶的是,她大膽頑皮的妹妹居然臉紅紅地躲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而馮君石也沒期待她的響應,他轉身向百合道別。「謝謝百合酋長今天撥冗相陪,今後還望多加合作。大都老方面請代為陳情,就說在下改日再登門求見,今日暫且告辭。」冼百合送他們到村口,韋檠和冼碧蘿也跟隨在後,直到看着他們背影皆消失在樹林中后,百合才匆匆往家裏走去。
韋檠跟在她身邊繼續他沒結束的指責。「妳今天帶馮君石來村裡很不聰明。」碧籮搶在姊姊的回答之前表示了自己的意見。「馮大人是好人,是我們的父母官,他為什麼不能來?再說,百合是酋長,她有權力決定做什麼。」百合很感激妹妹「仗義執言」但她不想跟韋檠爭吵,於是耐着性子說:「韋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做事自有分寸,你何必那樣反應過度?」「不是我反應過度,是妳行為反常。昨天妳還說他是百無一用的書生,今天卻把他當神祇一般恭迎,妳是不是被他俊秀的小白臉迷住了?」這充滿醋意的指責讓百合頓住了,就連碧籮也因他的言詞而臉色一變。但這次百合沒有讓妹妹代她說話。
「韋檠,你治好了我爹的病,是我們的恩人,所以我容忍你的放肆。但那並非無限度,希望你不要太過分。」冷冷說完,她運氣提身,若輕煙浮雲般離去。
韋檠怔愣地看着她的背影,開始後悔自己讓嫉妒控制了大腦,以致言行失常。
他必須像以往那樣保持耐心,否則他會失去她的信任,讓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
他不能莽撞!他提醒自己,百合不是那種只有美貌沒有大腦的女人,她有着超凡入聖的智慧和百折不屈的勇氣,他必須小心地迎合她,最後攖取她的心。過去七年來他已經做得很好,現在,他不能讓一個弱不禁風的太守壞了好事。
「我看你目光不正、鼻翼翕張,難道是在打什麼壤主意嗎?」一個質問的聲音讓他倏地一驚,看到碧籮正雙手交叉在身後,仰着臉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眸閃着慧黯的光。
該死,我怎麼把這個鬼靈精給忘了!他暗自出了身冷汗,強裝笑臉在她頭上輕輕一拍。「什麼壞主意?又在胡說八道。去玩妳的吧,別跟着大人瞎攪和!」他這一招果真管用,碧蘿立刻忘記對他的觀察,憤怒地給他一拳。「少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滾一邊去,姑奶奶沒興趣聽你廢話。」話說,對方還穩隱地站着,她倒先「滾到一邊去了」。
看着她跑走,韋檠長長地吐了口氣,沿着另外一條小路往村后密林走去,那裏有一間樹屋是他的庇護所。眼下他有很多事要做,首先,他得確定那位馮大人不會構成威脅,然後得去查清今天他不在的時候,百合與那個太守都做了些什麼?
@@@@@這時,在冼家木樓中堂內,冼百合正跟她的父兄說話。
「三哥,我很高興你昨晚收到我的信就釋放了駱越酋長。如今強敵當前,我們不能再起內訌。不過你沒必要回來,梁州雖不大,但地理位置特殊,如果孫、盧出兵,你們將首當其衝,守住南梁山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你一定要改掉急躁易怒的壞脾氣,結太多冤家是很危險的事。」「我是在改啊。」被嶺南人稱為「蛟龍」的冼崇梃笑嘻嘻地看了看父親。「不信妳問爹,今天半路上與他老人家相遇時,我正在做什麼?」「做什麼?行俠仗義嗎?我才不信呢。」百合故意激他。
冼崇梃笑而不語,冼琥俍替他說話。「百合妳這次可錯了,崇梃確實在行俠仗義,他把從山賊手中救出的女人送回家,還張貼告示要各部落協助抓山賊。」「是嗎?哥哥真不錯!」百合及時稱讚他,南梁山賊猖獗,遠近聞名,這也是朝廷在那裏設州,並任命哥哥為刺史的原因,欲藉助大都老之力平定賊患。
聽到妹妹的誇讚,冼崇梃很開心。「妳是對的,以信義治理地方比以暴力鎮壓反抗要有效得多,不過我趕回來不是要聽妳讚美。」說著,他的臉色一沉。「我是來告訴妳,我們過去的懷疑沒有錯。七年前大哥二哥和三十名族人在雲霧山被孫、盧伏兵殺害並非意外,而是駱越人出賣了我們,是他們送信給官兵,設下埋伏!」「駱越人一直想滅冼氏!」冼琥俍激動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百合憂慮地看了眼父親,轉向哥哥。「是駱越酋長親口說的嗎?」冼崇梃點頭。「沒錯。妳以為我真蠢到去挑起部落戰爭嗎?當發現那小子喬裝打扮混入南梁山時,我只想利用那個機會追查我們懷疑多年的事情真相。」「所以說,那天在大街上你是故意挑釁和激怒那位新酋長,等他動手時才把他抓起來關進牢裏,逼他說出真相?」「推斷基本上正確,但我沒逼他,只是讓他吃了加在飯菜里的迷魂草。」三哥使用旁門左道,讓冼百合頗感意外。「三哥也會使詐了?」「兵不厭詐——跟妳學的」冼崇梃頗為得意,卻也不無遺憾地說「要不是妳的信,我還想再關他兩天,看能不能再多問出點什麼東西來。」「阮家人已經來找我,而他也承認了身分,你就不能再關他。」百合的臉色變得嚴肅。「不過,他有沒有說出傳消息的人是誰?」「說了,可他不知道名字,只說聽他爹講,是他的表哥。」「表哥?」冼百合眉頭緊皺。百越人同輩族人間,除了親哥哥外,對年長於自己的男子都以「表哥」相稱,因此要憑藉這點查尋那個報信者非常困難。
然而,略一思考後她眉頭放鬆,輕拍桌子道:「這也算是條重要線索」「怎麼說?」渴望為兄長復仇的冼崇梃急切地問,冼琥俍也屏息望着她。
「你們告訴過我,當年接到石龍峒告急后,大哥二哥立刻決定前往斡旋,他們當天就離開家,卻在一天後遇難,對不對?」她的父兄立刻點頭,表示肯定。
她分析道:「去石龍峒可由水路沿鑒河而行,也可走陸路,越雲霧山而去。雲霧山山道縱橫,不下百條路。官兵們卻能準確地在雲霧山設下埋伏,可見告密者非常清楚哥哥們的路徑,那個人當時一定就住在村裡,並且很得你們的信任。因此,我要你們好好想想,把那天在雷峒村的駱越人全部找出來,想想有誰進出過村子,從他們之中,我們也許能查出阮老大的『表哥』。」「對!這是個辦法。」冼琥俍激動地說:「那時因『征越令』,各部首領都來向我求助,駱越阮氏酋長也來了,我們在宗祠里議事,除了酋長和各自的親信外沒有外人,因此知道你們大哥二哥行蹤的人不多,我應該能想起他們。」冼崇梃催促妹妹。「妳快拿筆墨,記下我們告訴妳的名字。」隨後,百合在父親和哥哥的回憶中寫下了所有嫌疑人的名字,從阮氏老酋長到君長及各人的護衛和隨從,總共八個人,可是他們沒有一個在事發當天離開過雷峒村,也沒有一個符合「表哥」這個條件。對此,冼氏父子失望不已。
冼崇梃憤然道:「怎麼會這樣?難道阮老大在騙我?」「不可能,吃了迷魂散的人心智已失,他說的絕對是實話。」百合安慰他們。「那時村裡人又多又雜,很容易走漏風聲,從這份名單我們雖然沒有發現什麼,但這條線索仍很重要,我會再去查。」「妳想怎麼查?」冼崇梃追問。
冼百合眨眨眼,滑頭地說:「還沒想好,等想好后一定告訴你。」冼崇梃知道她不想說,便很不開心地說:「妳連我都不信任嗎?」百合拍拍他的胳膊。「是不信任你的火爆脾氣。」「我不是在改嗎?」「改得還不夠。」百合說著站起來,開始動手做晚飯,而他們的小妹妹冼碧籮也蹦蹦跳跳地回來了,一來就直奔冼琥俍身前。
「爹爹,你不是說要去兩三日的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冼琥俍疼愛地撫撫她的頭,笑道:「因為不放心妳,所以早點回來了。」「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可以照顧自己。」碧籮自信地說。
冼崇梃反譏:「照顧自己?怎麼我才進村就聽說某人從大樑上摔下來了?」碧籮的眼睛在他臉上盯了一會兒后,轉到正在忙碌的姊姊。
百合頭也沒抬地說:「別看我,我什麼都沒說。」「那是誰告訴你的?」碧籮審問的目光再次轉到哥哥臉上。
「還要有人告訴我啊?滿村的小孩都在嚷嚷。」碧籮想了想便無心追究了,因為只要她闖禍,總是立刻滿村皆知。於是她轉而興高采烈地說:「是馮大人救了我,他真的很神勇,比姊姊的動作還快呢!」「真是的,都說過妳好多次了,怎麼又去爬房子呢?」冼琥俍責備她。「還說可以照顧自己,今天要是沒人接着,妳不就出事了?」見爹爹生氣,碧籮趕緊轉移話題。「不會的。爹爹沒看見,今天馮大人擊鼓時好威風,那面太陽鼓從來沒像今天那樣好聽過。」她的話成功地轉移了父兄的注意力。
「百合,妳真的讓馮大人擊鼓了?」冼琥俍問長女,這是她第一次允許外人進銅鼓樓並擊打太陽鼓,因此他感到很托異。
「是的,我還帶他參觀了軍墟石牆,見了村裏的長老。」「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冼崇梃驚呼。「我見過他,他可是妳最痛恨的『外人』加『粉面狗官』耶。」「他也許是。」百合微笑着把手裏冼好的米倒入置於火上的銅鍋內。
冼琥俍看着做事一向仔細的女兒,沉思地問:「妳相信他,是嗎?」「是的,我們必須相信他,這是我們的機會。」百合一邊挑揀着菜,一邊把自己與官府合作,謀求朝廷撤銷「征越令」的計劃告訴他們。
冼琥俍和冼崇梃聽后沒說話,而這種沉默通常表示他們對她的作法有所保留。不過,她的妹妹碧籮堅決支持她。
「姊姊是對的,馮大人是好人,應該相信他。」「妳怎麼知道他是好人?」冼崇梃逗趣地問她。
她毫不含糊地說:「看人好壞,看他的眼睛就可以知道。馮大人雙眸清明,目不旁視,是正人君子。連這個都不懂,難怪哥總被姊姊教訓。」說完,她哼了一聲,起身跑進了右邊的廂房。
冼崇梃看着她的背影搖頭道:「看眼睛定好壞?真是小孩子話。」百合笑道:「童言無忌,但往往最真,哥哥不要小瞧了碧籮,她很聰明。」「我知道,我的妹妹都聰明絕頂,其實我也不笨,只是深藏不露而已。」兄妹倆說笑着,他們的父親則躺在火塘邊的竹席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飯後,馮君石再次帶着董浩來到雷峒村拜見大都老。
冼崇梃還在,他們一家剛吃過早飯,冼百合正忙着收拾鍋碗。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做家事,同樣利索的風格讓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也許是受百合和碧籮有關「信任」言論的影響,今天冼氏父子對馮君石表現出了少見的熱情。而馮君石也沒讓他們失望,他帶來了一張自己親手繪製的地圖,這是他上任三個月來走訪轄區內的山水村峒后的精心之作。
當地圖在地板上展開時,冼氏三人都很驚訝,尤其是精通陣法的冼百合更是十分興奮。
她擦乾手上的水,走過來看地圖,贊道:「我一直想畫這樣的圖,可惜總安靜不下來。大人畫得真好,重要的山谷峽口、村寨河流都有清楚的標誌,連附近州郡都沒漏掉,這對我們布兵排陣非常重要。」得到肯定的馮君石高興地說:「這得感謝妳昨天帶我們看了不少關鍵地方,否則這張草圖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完成。我今天來,就是想請你們各位幫忙修改和補漏缺的地方,等修改完后,我會把這張圖重新畫到布上。」「是有遺漏,大人沒把東嶺十一洞畫上。」冼琥俍一眼看出了問題。
冼崇梃也指出。「平雲山下的石堡鎮也漏了,還有風峽……」「喔,漏了這麼多!」馮君石驚嘆,對冼百合說:「能給我筆墨嗎?」冼百合立刻取來筆墨,可是看到他很不習慣趴在地板上書寫時,她走到他身邊笑道:「還是我來吧。」正為自己的笨拙感到困窘的馮君石趕緊把筆遞給她,看着她隨意地匍匐在地板上,按照父兄的指點靈巧地運筆,將那些被遺漏的內容逐一補上。
她修長的身體自然舒展地橫躺在他面前,他可以清楚地感應到她每一次移動,短窄的上衣隨着她雙臂的上移,露出腰部柔軟的肌膚和曲線,淡藍色長裙恰到好處地裹着她圓潤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寬大的裙擺散落在地板上,隨着她身體的移動擦過他的腳邊時,引起他腿部肌肉的緊繃,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
「你真的走過很多地方,是嗎,大人?」她說,眼睛依然在圖上。
「是的。」他努力想着這三個月翻越過的秀山險峰以取代眼前美景。
可是沒有用,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趕緊把目光從地板上的纖腰柔膚移開,轉向敞開的窗外,立刻發現這個選擇無比正確。
他的視線所及,近處可看到村中大部分的民宅和附近的河流稻田,遠能眺望滿山濃蔭。那浮空翠色、流雲碧天的景色讓他浮躁的心變得平靜。
緩緩收回視線,一個半隱半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定睛望去,有個女孩躲在右邊一間廂房門后偷看他們。
而她立刻回他一個甜美無比的笑容,但仍沒從門背後走出來。馮君石不知道她為何躲在那裏,卻覺得那女孩很天真可愛,一雙酷似百合的美麗眼睛有着千變萬化的情緒,不難看出她與她安靜、穩重的姊姊個性截然不同。
想到百合,他的眼睛再次轉向仍趴在地上與父兄低聲交談的她,那誘人的窈窕身段讓他平靜的心再次起伏,但卻帶着更多的愉悅。
他希望父親能儘快找到媒人提親,他有種感覺,如果父親再不行動,他會因等不及而按照百越人喜歡的方式直接搶婚,把她搶走。
搶婚?這個念頭令他微笑。不,他不可能用那種方式娶她,除非他有十個董浩那樣的護衛,否則沒有人能用武力搶走她。
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一直守在門口的董浩,而後者正用一種「我能做到」的目光看着他,彷佛知道他此刻的所有想法似的。
他對他的朋友瞪眼搖頭,以他們自己能懂的肢體語言說:「想都別想。」恕「好了,我想就是這些了。」隨着一聲滿意的喟嘆,百合坐起身來,放下手中的筆對馮君石說:「這下應該完整了。」馮君石俯身湊近地圖看了看,發現他們新填補了不少東西,於是興奮的將圖捲起來說:「太好了,我這就帶回去修改,好早點拿來給你們。」這是個艱巨而重要的工作,他得先做好。
此後三天,他沒有出門,一直在太守府內繪製地圖。
這次他將地圖畫在大大的布上,用更加精細的文字和圖標強調了重要的山脈和集鎮,也將每一個村落洞穴劃分得清清楚楚。由於太投入,他忘記了其他的事,如果不是馮融不期然來到,他恐怕連向冼氏求婚的事都忘記了。
「君石,成了!」這天晌午,他剛把地圖繪製好,馮融就帶着他的管家興沖沖地來了。
「爹你來了呀?什麼成了?」看着忽然出現的父親,他有點胡塗,尤其父親那少有的快樂表情更讓他茫然。
「親事,馮、冼兩家的親事成了!」馮融樂呵呵地說。
喔,親事,娶百合。馮君石除了傻笑,說不出話來。
董浩則急躁地問:「老大人已經向大都老提親了嗎?」「當然,這兩天我們的媒人可沒開着,提親、問名、換庚帖……得知大都老贊同馮冼聯姻,今天一大早我就帶着聘禮上門了,與大都老在證人面前共同締結了這門親事。」嗎融喝着阿宏送上的茶,樂呵呵地說。
「那她呢?百合怎麼說?」馮君石終於找到了聲音。
「她不在,大都老說她三天前就離家外出了。」「是嗎?」馮君石的快樂打了點折扣。「不知她的反應如何?」馮融安慰他:「不會有事的,男婚女嫁,憑的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你好好準備,就等六月六迎親行婚禮吧。」「六月六?距現在不到兩個月,來得及嗎?」馮君石有點擔心。
「來得及。」馮融指指隨他同來的管家。「有你鄧叔在,還有你妹妹幫忙,我們完全來得及。放心吧,為父不會讓你丟臉的。」馮君石知道父親急着敲定這門親事,除了確實對未來兒媳婦滿意外,也是因為情勢所迫。而他,則全心全意期待着婚禮的到來。
雖然因為沒得到百合的親口允婚讓他略感不安,但他相信她會接受這斗婚事,不僅因為她父親已經接受了馮家的聘禮,更因為他與她有過很不錯的接觸,彼此都有好感,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她會高高興興地接受他。
@@@@@清晨由窗外透進房間的陽光直射在床上,這是碧籮最討厭的干擾,尤其在她幾乎一夜未眠,頭痛心痛時,這種干擾更加讓她無法忍受。在反覆嘗試躲避無效后,她憤怒地睜開了眼睛。原來那不是陽光,而是姊姊手裏舉着的銅鏡將陽光反射到她臉上,難怪她無法躲開它。
「妳幹嘛?」她生氣的大吼。
「懶丫頭,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百合以為她在耍孩子脾氣,因而繼續用鏡子照射她,這下把她惹得更加火大了。
「走開,我討厭妳!妳為什麼不是我的妹妹?」她對着百合叫喊,然後抓過被子蒙在頭上。
而她粗暴無禮的言詞和紅腫的雙眼終於嚇到了百合,她放下鏡子,坐在床邊碰碰妹妹的身子,可被子下的身子扭動,拒絕她的碰觸。
「碧籮,妳怎麼了?」她焦慮地問,不知一向甜美可愛的小妹怎會四天不見就成了這個樣子。
被子下發出的嗚咽聲讓她慌了手腳,她略使巧勁,將妹妹從被子裏「挖」了出來。看到她果真在哭泣時,她又急又心痛地為她擦着眼淚。「到底是什麼事讓妳哭成這副丑模樣?」碧籮試圖推開她,但根本做不到,於是邊哭邊說:「那麼……多男人……喜歡妳,妳……為什麼……不嫁……偏要嫁他?」「妳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麼?」百合皺着眉頭問妹妹。「他是誰?我什麼時候要嫁人了?」碧籮張大淚盈盈的眼睛。「妳別裝……庚帖都換了,還有……聘禮。」她沒頭沒腦的話讓百合生氣,她倏地站起來威嚴地說:「冷靜下來,好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妳再這樣孩子氣地哭鬧,小心我揍妳。」極少看到姊姊發火的碧籮被她震住,一時忘記哭泣,但在幾聲抽泣后,她叛逆地挺起身,跪在床上頂撞道:「我長大了,你們不可以總拿揍我來嚇唬我,我討厭你們把我當孩子看!」她的倔強讓百合幾乎發笑,但為了妹妹的自尊心,她沒笑,溫和地說:「我同意十六歲的女人不再是小孩,所以妳可不可以不要再亂髮脾氣,好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讓妳生這麼大的氣。」姊姊的表情端莊而認真,碧籮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像姊姊這樣高貴和美麗。
可是為了她的最愛,她要跟所有人爭,哪怕是最親愛的姊姊。
「就是馮大人八。」她吸着鼻子說:「那天媒人來給妳提親……問名,我不知道是他家托的媒,直到昨天見爹爹收了聘禮,才知道妳六月六就要嫁給他。可是妳不能嫁給他,從第一次見到他起,我就喜歡他,他是我的,我要嫁給他!」。
百合吃驚地看着妹妹,與其說她被妹妹告訴她的「親事」震驚,不如說是因妹妹對馮君石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感情而震驚。
她的妹妹,不滿十七歲的調皮搗蛋的妹妹,居然宣稱那位大人是她的?!
儘管對妹妹幼稚的宣示感到難以置信,但面對這雙熱情、愛慕和傷心的眼睛,她不能指責她,只是真摯地保證:「妳放心,我不會嫁給他。」「真的?妳真的不會嫁給他?」碧籮憂鬱的目光變得明亮而快樂,她撲向前抓住姊姊的手追問:「妳是真的不想嫁給他,對不對?」「對,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他。」她期待自己肯定的答覆能安撫妹妹的心。
可是碧籮似乎還是不放心。「那,妳有一點點喜歡他嗎?」喜歡?百合想了想,憑心而論,她確實有一點點喜歡馮大人,也許還不止「一點點」,可是她不會說出來傷害妹妹的心。「不,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啊,我就知道不會有人比我更喜歡他。」碧籮終於安心地笑了,可轉眼又愁眉苦臉地說:「爹爹說妳年紀太大,再不出嫁就嫁不掉了。不如妳嫁給韋檠吧,他長得也很好看,而且他好喜歡妳。」見剛才還在為「爭夫」哭鬧不已的妹妹,此刻又擔心起她的未來,百合忍不住笑了,揉揉她的頭說:「傻丫頭,妳以為只要有男人喜歡妳,妳就應該嫁給他嗎?不,我不會嫁給韋檠,也不會嫁給任何人。」「那妳以後不是很孤單嗎?」「不會。」百合開心地說:「我有這麼多族人要照顧,怎麼會孤單?」姊姊的笑容終於解開了碧籮心裏的結,她往床上一躺,長長吁了口氣:「唉,早知這樣,我就不會哭一夜,到天亮才睡着。」可隨即,她又「騰」地一下坐起,睜着憂愁的眼睛望着姊姊。「可是爹爹已經接受了馮老大人的聘禮。」百合輕鬆地說:「那好辦,婚娶不變,只是換個新娘而已。」「那樣可以嗎?馮老大人會同意嗎?」「有什麼不可以?馮老大人只是想與我們冼家聯姻,新娘是誰並不重要。再說有哪個男子不喜歡更年輕漂亮的新娘?」碧籮立刻眉開眼笑地問:「我真的比姊姊漂亮嗎?」「當然,我們家碧籮最漂亮。不過如果妳真的很想嫁給馮大人,那姊姊勸妳趕快起床打扮,因為他也許很快會來喔。」「他不會來,他已經三、四天沒來了。」碧籮凄慘地說:「妳陪陪我。」「如果我陪妳,跟爹爹說換新娘的事就得晚一點啰。」碧籮立刻推開她。「那算了,姊姊趕快去找爹爹吧。」百合故意板著臉訓斥她:「矜持點,哪有姑娘像妳這樣急着嫁人的?」碧籮不介意地說:「我就是急嘛。」看看率性開朗的妹妹,百合心想把她嫁給馮大人倒不錯,那個一絲不苟、深沉穩重的大人有能力收拾被碧籮搞得天翻地覆的局面。
然而,她和碧籮都沒有想到,她們的父親拒絕她們互換角色的提議,還將她們狠狠訓斥了一頓。
「胡鬧,這門親事是我與馮老大人議定,由宗族長老見證,又經雞卜問神,確定八字相符,姻緣天成的,怎能由着妳們胡亂交換?」「可是我不想嫁人,碧籮又那麼喜歡馮大人,爹爹何不成全女兒的心愿?」百合力圖說服父親。「問名和雞卜都不是難事,只要爹爹同意,可以重來。」「放出的箭可以收回嗎?」冼琥俍生氣地瞪着她,隨後不理解地問:「爹爹不明白,妳不是很信任馮君石嗎?為何又不願嫁給他?」「那是兩回事。我信任他,是因為他與我的很多想法一致,得到他的支持,我們抵抗孫、盧的行動就有了合法性,與朝廷的關係也能恢復正常,但那並不代表我想把自己的終身交付在他手裏。」「可妳遲早得出嫁,長老們都說,馮大人擊太陽鼓時音質悠揚,渾然天成,只有我族勇士才能擊出那樣的聲音,是妳授他鼓槌,因此妳與他是天賜姻緣。」「那些傳說沒有根據,如果是碧籮遞給他鼓槌,他一樣能擊出那樣的音質。」見她固執,冼琥俍大手一揮,強硬地說:「不必再說了,馮君石是妳的命中真人,而且我非常喜歡他做我的大女婿。至於碧籮,她自有她的姻緣。」「馮大人就是我的姻緣!」躲在廂房內偷聽的碧籮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
可她勇敢的行動只換來父親嚴厲的目光。「妳還是個孩子,知道什麼是姻緣?
馮大人要的是妳姊姊,不是妳!」爹爹的話傷了她的心,她倔強地說:「不是,你們弄錯了。馮大人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姊姊許配給他?」「閉嘴!妳怎麼可以跟妳姊姊搶男人?!」被她大膽出格的言行激怒,冼琥俍生氣地斥責她。
碧籮眼眶一紅,哭着跑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