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悟隱決心無論死活,這次一定要帶走馮君石。可是他全力發出的掌力忽然遭到另一股強力襲擊,因有過上次在九重天的經歷,他知道冼百合來了,不由得立刻撤掌,企圖先將她壓住,哪怕兩敗俱傷,他仍有餘力對付馮君石。因此當兩方相撞,他雙臂發麻,胸口猶如被萬馬踐踏般劇痛時,他也沒放棄對冼百合的進攻。
百合雖然出手緩解了悟隱擊向馮君石的掌力,但並未能完全阻止他,因此看到馮君石倒在草地上時,她又怒又氣,對悟隱不再手下留情。
悟隱本身修練的是上乘武功,加上內力豐厚,功力自然不弱,因此當他的綿綿掌力襲來時,百合不得不全力以赴。
只見她分開雙腿站定在山坡上,雙掌一拓一迭,做出個太極圖的陰陽魚狀,先往後拉,再往前推,借力使力,將一陣陣滾滾而來的掌力引回對方身上。
只聽悟隱慘叫一身,跌坐地上,雙臂彷佛斷了筋骨似的、無力地垂在身側。
「妳——八卦掌!」他驚駭地看着百合。
「算你識貨。」百合收掌,匆匆跑向馮君石。
「妳居然練成了八卦掌!」他心窩劇痛,但雙目仍露出貪婪的目光。「無極太君……逍遙道長……妳是……」百合回頭怒視着他。「就你這等假僧假道,不配提我師傅老人家的名諱!」「師傅?原來妳是他們的高徒……」悟隱面色慘白,形同死人。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當年將冼百合帶走、傳其一身武藝的高人,竟是天下盛傳的兩位武功幾人仙境的武林泰斗!
「法師一錯再錯,真不怕萬劫不復嗎?」馮君石緩緩坐起,聲音不大但吐詞清晰地說,悟隱在他毫無內力的聲音里聽到了威嚴和警告,錯愕地看着他。
見他面色蒼白,百合趕緊扶着他,替他擦拭嘴角的血。但他拉開她的手,繼續對悟隱說:「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殺人嗜凶,屢犯戒律,如不早早悔過自新,只怕因果循環,早晚害人害己,永沉孽海。」悟隱本就佛心未泯,又因震懾於百合師傅的威名,此刻已有幾分悔意,再聽到他的勸導不由得心神俱震。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終於醒悟,雙手合十閉目懺悔道:「人在江湖走,是非不由人,貧僧所為,並非自願……」百合不容他找借口,義正詞嚴地說:「法師錯了。對於修行的人來說,守護佛法精神的利器,就是對佛的堅信和在崇尚佛法中修鍊出來的慈悲之心。佛道善惡分明,報應不爽,我輩修身習武不是為特強凌弱、助紂為虐,而是自保防身、施惠於人,如果你好自為之,又怎能被人利用?」「阿彌陀佛!」悟隱慚愧地說:「多謝兩位施主指點迷津,我皈依佛門多年卻孽障未除,犯了佛門戒律,從此以後,定潛心修行,不再過問江湖是非。」馮君石緊接着他的話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法師能約束自己,定能功德圓滿,立地成佛。然而在下仍須法師解惑,是誰想取不才小命?」聽到這裏,百合明白他之所以不急着讓她療傷,除了想要勸說悟隱回歸正途,還想順藤摸瓜,查明誰是幕後主使。
悟隱聽到他的問題,茫然若失的眼睛望着遠方不語。
馮君石看出他在猶豫,打鐵趁熱道:「阿彌陀佛在成佛之前,曾是妙喜國的國王,人稱世饒王。在被佛法點化后,他放棄了王位和榮華富貴出家為僧,從此專心修行悟道,普渡眾生,終於成佛。願法師也能早日明白舍我得我之奧妙。」說完,他扶着百合的手想站起來,不料胸前一陣氣血翻湧,身子往前一傾,口中吐出渾濁的濃血。
「大人不能再動,快點坐好!」百合又急又氣,來不及替他擦拭,先將他按坐在身前,再盤腿坐下運功為他打通脈道。
這次,馮君石不再拒絕。
悟隱也盤腿閉目運氣療傷,俄頃,當他再次張開眼晴時,驚訝地發現,雖然他輸給了兩個年輕人,卻心境平和寧靜,多年來困擾着他的焦慮暴躁的情緒,都已消失不見,他明白自己真的醒悟了。
為此他感謝眼前這兩個青年。
當看到馮君石張開雙眼時,他起身道:「貧僧自知罪孽深重,謝兩位施主給我侍佛改過的機會。因師門戒律,貧僧不可多說,只希望兩位謹防身邊異姓熟人,謹防寶劍再次被奪……他日再相逢,只論佛法,不談是非!」言畢,他誦了聲長長的佛號,沿着河岸飄然而去。
@@@@@入夜,馮君石靠在河畔柳樹上眺望着前方,經過百合的治療和幾天的休息,他的內傷已經痊癒。
一輪明月從遠處的山峰升起,銀白月色籠罩天地。風靜了,水白了,大地一片皎潔。天穹下,連綿不絕的山林似一片泛着白光的海,在銀色光華下,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在茫茫蒼蒼的天地間起伏喧嘩、閃爍跳躍。
他喜歡在夜色中思考,寧靜的月光能解除肉體的疲勞,啟動思想的空間。
百越人的葬禮神聖莊嚴,為了主持今天的葬禮,並調查事件起因,他與百合已經在龍溪停留了三天。此刻,雞卜儀式仍在進行,那是一種直系親人和部落酋長才能參加的聚會,因此他沒有出席。
他與百合分析過那日悟隱法師覺悟后所說的話,雖然兩個「謹防」說得含糊,「異姓熟人」的範圍也太大,難以界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操縱一切的人是他或她身邊的熟人,而寶劍則指「一劍平天」。
現在,他們毫不懷疑悟隱及其弟子,還有「那個人」早已知道他們從秘洞取走寶劍的事,因此悟隱才會有「謹防寶劍再次被奪」的警告。
再次被奪?
這無疑是告訴他們,當年從百合袓先手中奪走寶劍的人將劍藏於水洞中,如今因自己和百合無意間取得寶劍,因此那個人——當年奪走寶劍者的後代想再奪回寶劍!
當年奪走寶劍者應該就是打傷並導致冼氏先袓死亡的人,那麼他的後代究竟是誰?
答案似乎非常明顯:駱越族酋長和他的後人。
被俘的駱越人說,搜索山洞是為了尋找酋長遺失的兵器,攻擊龍溪是奉酋長之令。可是昨天,當他們帶着俘虜去杜陵郡找駱越族酋長時,他一口否認那些族人是奉他的命令攻擊龍溪,對搜索山洞的事也表示一無所知。
回憶起昨天與那位年輕酋長的會面,馮君石竟有點同情他。那個男人顯然因百合的忽然降臨而備感受寵若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呈現給她看,以證明清白。只是在百合問起他「兵器」何以遺失在龍溪山洞時,那位阮氏酋長才失去了討好她的熱情,惶恐地說他從未遺失過兵器,也沒去過龍溪村的山洞。
所有龍溪人都認為他在說謊,就連百合似乎也相信駱越人是這些事情的幕後操縱者。可該死的是,他卻持相反意見。他相信阮酋長的話,雖然也認定他有沒說出口的秘密,但關於燒殺龍溪村和石洞尋兵器的事,那位酋長沒有說謊。
可是——一種神奇的感覺驅使他回頭。
百合正站在他身後的柳枝下,安靜美麗得像月光下娉婷屹立的蓮花。
他伸出手臂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摟着。「妳的事辦完了?」「是的。」她的雙臂抱住了他的後背。這種順從的響應使他忍不住將唇貼在她的額頭,隨即飛快地滑過她的面龐,在她那絲絨般的眉毛、如雕刻出來的顴骨、小巧玲瓏的鼻子和線條精妙的下巴落下一串串灼熱的吻,最後滑向他渴望已久的唇,而她微微分開的唇瓣歡迎着他——熱情的、沒有保留的。
她甜蜜的回應將他的煩悶和困惑一掃而空,他狂熱地掬飲着她賜予的甘霖。
這麼多天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獨處。當他們呼吸相合,心跳相應時,兩人都有了相同的衝動。
「百合,我希望我們已經成親了……」他艱難地離開她的嘴,喃喃地說。
她被陌生的激情燒灼着,無法響應他,但在心底,她有着同樣的想法,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男人竟會讓她如此愛戀。
月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矇矓而深情,她的頭髮如絲般覆著她的額頭,冰冷的月光襯托出她火熱的雙眼,那麼情湛美麗的雙眼,帶着無比的暖意和迷惑望着他,竟讓他感到一陣心痛,他無言地將她擁入懷中。
兩人擁抱着站在柳樹下,讓那份激情緩緩沉入心底。
良久后,她依偎在他懷裏問:「你累嗎?」「不累。」「如果我要你跟我連夜翻山越嶺,你願意嗎?」她埋在他肩窩的頭抬起。
他看着她。「只要和妳在一起,去哪裏我都願意。」「那好,我們走。」她掙脫了他的擁抱。他因此明白,如果不是她自願,任何人都不可能抱住她。
想到自己有那份榮幸能擁她入懷,他感到高興,笑道:「去哪兒?」「赤銅峰。」他眉頭一挑。「找法師解惑?」她展顏一笑。「你真的很聰明。」他戲謔地看着她。「別給我戴高帽,答應我這次讓我的雙腳落在地上。」想起她曾帶着他飛奔,百合笑了。「我答應。不過有大半路程你的雙腳恐怕得落在木筏上。」他看了看河邊,明白她笑了,對她伸出手。「那麼走吧。」她瀟酒地將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不用跟廖老大辭行嗎?」走下河堤時,他問。
「不用,他知道我們要離開。」看到河邊的小舟,他想起那日落水的事,難免有點擔心。「深山夏夜冷如冬,如果落水了可不好玩。」她安慰他。「別擔心,有我在,保證你不會出事。」見她那麼鎮定,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咕噥道:「但願這話出自我的嘴。」她笑了。「我的馮大人,別那麼大男人行不行?」「行,當然行,反正被夫人保護也沒什麼丟人的。」他再次嘟嚷。
聽他稱呼她為「夫人」,百合心裏甜滋滋的,一面幫助他上舟,一面驚訝自己的改變。若在幾個月前,誰要是敢稱她為夫人,她一定給他一頓好打,不過現在,她只有滿足感和幸褔感。
馮君石背對船頭,與坐在船尾手持雙槳的百合面對面。因為小舟是順流而下,因此百合併不須費力控制舟身,只要小心不被捲入激流就行。
「夜上赤銅峰,妳是想避開『那個人』,對嗎?」等舟行至河心時,他問。
「沒錯,上山只有一條路,白天太引人注意。」看了眼漸漸遠去的龍溪村,他讚賞道:「妳決定去赤銅峰是對的,我總覺得那裏才是秘密的關鍵,杜陵郡充其量是替人打前鋒。」「我知道你與我的看法有點不同,可是我敢肯定他們大肆搜索石洞,並非為了尋找兵器……」他打斷她。「是在尋找『一劍平天』!」「你也這樣想?」她驚訝地看着他。「我還以為你相信阮老大的話。」他對她皺了皺眉。「妳應該要再多了解我。我確實相信他說的話,相信他不是龍溪村慘案的幕後主使,相信他並沒有下令搜索山洞,但是……」他加重語氣。
「那並不代表我相信那些男人真的是在找沒用的『兵器』。」確實應該多了解他。百合想。她輕搖着槳對他說:「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尋求我的忠告?」他咧嘴一笑。「妳早該如此。」波光粼粼的水面在他身上反照出一輪輪光圈,他俊秀的臉上那頑皮的笑意,讓她的心一陣亂跳,她轉開粯線淡笑。「我一直需要你的忠告。」他略收笑意認真地說:「妳因與駱越族是世仇,因此有時看問題難免主觀。
在我看來,就算兩百多年前盜取寶劍、殺害妳族人的是駱越族酋長,但那不能證明現在這位酋長有那樣的膽量。妳應該能看出,他是個蠢才,沒有能力去布這麼複雜的局,更不可能操縱悟隱法師那樣的出家人,所以他不會是『那個人』。」「他也許蠢,但他有軍師。我對他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百合將七年前兩個哥哥死於族人出賣,三哥從阮老大口中證實出賣者為駱越人,及她與父兄調查的結果告訴了他,還告訴了他幾天前,她攔截了一艘駱越糧船的事。
「我們承諾過要彼此配合,可是妳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事。」等她說完后,他不滿意地指出。
「這不能怪我,我們一直沒有時間好好談這些事。」她委屈地說。
他想想果真如此,神情隨即放緩,傾身向前輕輕摸摸她的臉。「別生氣,是我不對。」隨即小心地坐正身子,繼續問她。「雖然妳查出那船糧食是駱越酋長的,可是妳還是沒收了它,為什麼?」「因為裝食物的筐子與我們封存在石洞內的完全一樣。」「那說明什麼?」他困惑地問。
「說明他們是由同一群人在同一個地方包裝的。」見他仍不明白,她進一步補充道:「外人看不出來,但我們能分辨,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編織方法,而且選料也有所不同。」「喔,原來是這樣。」他明白了,看着河岸夜光下朦朧的竹林。「智者千慮總有一失,如果妳能由此判斷出是哪個部落的,那可就抓住他的尾巴了。」她的臉上出現困惑不解的表情。「可惜我只能斷定竹子出自西嶺,因為那裏靠近赤銅峰,竹子呈青紅色略帶斑點。但我無法看出是哪個部落的人編織的竹筐,那手法很特別。」聽她說完,馮君石望着河水凝思,忽然說:「也許我們該問問阮酋長。」「你問不出什麼的,他是個滑頭又沒用的笨蛋。」「我說的不是像昨天那樣的問,而是單獨地、技巧地問。」他目光閃閃地說。
「不可能。」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說:「從出生起他就被保謢得像稀世珍寶似的,三年前接替他病死的爹做酋長后,更是護衛貼身。那次如果不是他過於好奇貪玩,偽裝成山民跑去陽春逛集市,我哥根本沒機會抓住他並套出他的話。他的族人發現他失蹤時一定會鬧事,此刻我們得全力防孫、盧,內部不可出亂子。」馮君石自信地說:「不會有亂子,我會以榮耀的方式請他進太守府。」「你當真有把握跟他單獨見面?」百合充滿疑慮地看着他。
「妳等着瞧,我一定要跟那個窩囊酋長單獨見次面,但絕不會引發戰爭。」他神采飛揚地對着河水揮揮手。「不戰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他的自信,他的風采,他遇事不亂的大將之風無一不讓她喜愛。她暗自想,父親確實眼光獨到,很早就知道他是自己的「命中真人」。
當獨木舟緩緩進入岸邊的柳樹下時,為避免夜靜聲速,他們兩人極有默契地停止了交談,連划水的槳都擺動得十分輕巧。
當百合將獨木舟停靠在一個淺彎后,兩人迅即上岸,沿着稀疏的樹林上山。
光禿禿的赤銅峰難有掩蔽物,好在頭頂的月亮將他們的身影縮到最小。
蹲伏在山腳下一塊凸起的岩石陰影里,百合屏息聆聽四周,然後拉住馮君石的手,靠近他,在他耳邊低語:「如果等會兒你感覺雙腳沒有踩在地面上時,千萬不要驚慌,抓住我!」他轉過臉,在她嘴上輕啄一下。「我會閉上眼睛跟隨妳,但是妳得保證永遠不會扔下我。」「我保證。」她微笑,這就是她自信的男人!
隨即,她拉着他起身,他果真閉上眼睛——半睜半閉,隨她躍起。
腳下的路時實時虛,耳邊的風時起時平,若有若無的景色在眼前浮光掠影地閃過,他不在乎,只要她緊握着他的手,那就夠了。
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又彷佛只是一瞬間,他耳邊傳來她的輕語:「好啦,我們到了。」他睜大眼睛,看清他們已置身在西佛寺佛殿前。
百合放開他,走到廊檐下查看,他則仔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除了那天與百合逃離秘洞時匆匆看過這座廟宇外,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
明亮的月光將四周照得恍如白晝,佛殿前是塊開闊平地,顯然是祭祀時舉行聚會的場所,地面平展,中有立柱。身邊的佛殿台階上有巨大的供台,上面的香爐內插着幾炷沒點燃的香,也許是等待天明時拜佛的香客。
轉身面對的是一座小瓦屋面、方梁巨柱的大殿,它的裝飾很美,四壁繪有祥雲圖案,窗欞為木質雕花。由那鮮艷的色彩和完整的圖畫可以看出,這裏維護得很不錯,只是緊閉的大門上那閃閃發亮的獅頭門環,給人一種森然可怖的感覺。
「我們從哪兒進去?」他走近百合問。
「後面,我知道那裏有道不上鎖的門。」她再次拉起他的手。「隨我來。」他們繞到殿後,從一道虛掩的窄小木門進去,穿過凌亂的廚房,步入殿內。
看着她輕盈如風、落地無塵的腳步,他只能抓緊她的手,躡手躡腳地跟隨,好遺憾自己幼年時沒機會跟隨高人練就一身武藝。也許,等娶她進門后,可以讓她教導自己些許……「這兒就是法師的禪房。」在他胡思亂想時,她的手離開了他的掌心,讓他一陣失落。不過等就着月光看清屋內的擺設時,他的失落感消失,被驚訝取代。
「這麼晚了,怎麼沒有人呢?」空空的床鋪、冷清的香爐和整潔的案桌顯示,這裏已多日無人居住。
「我也好奇。」她四處看了看。「到別處找找。」他們走出禪房,順着走廊查看其他房間,竟然發現每間禪房內都空無一人,念經用的大殿裏雖然點着燈燭,卻與其他地方一樣不見人影。
「這真是件怪事,半夜三更,和尚們不睡覺,不念經,點着燈去哪裏了?」站在佛殿內,看着地上排列整齊的蒲團,百合凝神思考。
「也許他們出去了,很快會回來,所以留了燈。」馮君石看着沒鎖的大門說。
「喔,不對!」忽然,她鼻翼翕張。
「怎麼了?」他立刻敏感地問。
「我聞到熟悉的味道……竹筐……還有……」她邊說邊往大殿神龕後走去,可是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那股困擾她的氣息越來越濃郁。
走回大殿,她再用力嗅了嗅,肯定地說:「這裏一定有房間,就在這裏。」「那我們分頭找找看,也許是間密室。」馮君石立刻說,雖然他沒聞到什麼,但他相信百合的嗅覺。
「等等。」見他要走,百合不放心。「也許有危險,還是跟我在一起吧。」馮君石咧咧嘴。「妳可真懂得如何傷害一個男人的自尊,不過還是謝謝關懷,天很快就要亮了,分開搜尋能節省時間。」百合笑了笑,也覺得自己擔心太多了。「好吧,有事就大聲喊。」看着她在大殿前的佛像下搜索,馮君石繞到了神龕后。憑他的經驗和知識,寺院內如果有密道密室,那麼出入口一定會設在隱密卻又寬敞的地方,既然百合在前殿搜索,他自然就往後殿來。
這裏很黑,他摸索着點燃了百龕上的燈蠟,立刻發現神龕下躺着一捆新竹。
抽出一根湊近燈火看看,心頭一凜,因為這赫然正是百合說過的,表面呈青紅色、略帶斑點的西嶺竹,也正是用來編織那些竹筐的同類竹子!
看來這間佛殿果真有密室,無論如何,他得試着找出來。
他蹲下用手順着牆壁摸索,尋找活門或鬆動的石頭。從氣味上判斷竹子是新砍來的,估計正準備交給加工竹條、編製竹筐的同夥,因此秘洞應該就在附近。
前面大殿上的百合正在牆兩邊的佛像之間,以腳步丈量着、推敲着……突然,大殿門被推開,她倏地轉身,震驚地瞪着面前的人。
「韋檠?你怎麼會在這裏?!」「百合?妳在這裏幹什麼?!」兩人顯然都被對方的意外出現嚇了一跳,問出問題的同時,又不約而同地掩飾着自己的震驚。
「我來找悟隱法師。」兩人再次同時回答。
一語之後,兩人楞住,隨後韋檠大笑。「瞧我們……妳先說吧。」這是她熟悉的笑容和語氣,百合也笑了,緊繃的雙肩放鬆。「龍溪村死了幾個族人,我想請悟隱法師明晨葬禮時替他們作法。」雖然韋檠是她的朋友,但她出於本能,並沒有告訴他實情,尤其發現馮君石並未現身時,她擔心他那邊發現了什麼東西,於是決定還是保持沉默得好。
「找悟隱法師啊?」他喃喃地說著,轉過身關上門,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你呢?你深夜不睡,來此做什麼?」百合反問。
他的目光在她嬌美的臉上盤旋,臉上的笑容也有點詭異。「我是來找法師討一劑葯的!」「什麼葯非急得半夜來討?」他用曖昧的眼神看着她,邪氣地說:「那是男人需要吃的靈藥,至於那個男人有多急,妳不會想知道。」百合本不該在聽到他的話時感到受窘,因為這類言語是韋檠和山裏的男人們最常用來挑逗女人的,在日常生活中,她早已聽習慣了。可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面說這樣的話,況且,思及馮君石正在一牆之後,肯定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她不由得滿臉發燙,羞澀地轉開臉,默不作聲。
韋檠說那話后還有點擔心自己太大膽,不料見她聽到后竟罕見地失去往日的威嚴,不僅沒有訓斥他,反而羞紅了臉,逃避他的目光,他興奮起來了。
他肆無忌憚地走近她,用手指輕觸她的臉,嘻笑道:「哈哈,我的百合大酋長是在害羞嗎?」百合雖然雙頰仍在發燙,卻被他異於往常的放肆言行所激怒。她一掌拍開他的手,瞪着他嚴厲斥責道:「你給我放規矩點!永遠不許對我說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否則別怪我無情!」見她生氣時更加艷光四射,韋檠色心大起。這個美麗強悍的女人已經誘惑了他很多年,如果不是為了長遠大計,他早就對她下手了。今天老天有眼,在他以為無力阻止她嫁入,發誓就算她嫁了人,也要將她弄到手時,竟讓她不請自來。
瞧這美妙的月光、寂靜的深夜、無人的殿堂、柔軟的蒲團、搖曳的燭火……哦,這是上天賜予他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他對她的怒氣視而不見,踢開地上的蒲團嘻笑着走近她。「妳這種火爆脾氣的女人怎能嫁給馮君石那等文弱書生?我敢保證他只有吃了我的靈藥,才能讓妳飄飄欲仙。嫁給我吧,只有我能帶給妳極致的快樂!」說話間,他忽然出手抓住她的雙腕,將其反剪在她身後。
受驚於他下流的神情和言語,再加上從不知他會武功,百合併未防範,直到被他反扣雙手后,才立刻反擊,但當即被他粗暴強悍的力量壓制住。
「韋檠,你幹什麼?」看到他充滿肉慾的笑容,她厲聲喝問。
「干我早就想乾的事。」他淫笑着不給她反應的時間,用身體的重量將她壓制在佛像前的護欄上,迫使她仰面向上,身體向後彎曲成一個對他有利的幅度,而他狂笑着俯下身,對着她的嘴親下去。
可突然,一種怪異感令他猛地回頭,迎上一對放射着噬人光芒的怒目。尚來不及躲避,面上撕裂般的劇痛立刻令他眼冒金星。
可那攜帶着萬丈怒火的抽打併未就此停止,仍如狂風驟雨般地落在他臉上、身上,他不得不放開被禁錮在身下的女人,而這是他最糟的命運。
才掙脫雙手,百合先以一記猛拳砸向他的腮幫,再十指飛彈點向他幾處大穴。
韋檠渾身力道頓散,哀號一聲,在劇痛中像團希泥般癱倒在地上。最後出現在他記憶里的是「文弱書生」馮大人手中扭曲的竹棍和震天怒吼——「狗雜碎,到了陰間也別忘了文弱書生的憤怒,誰稀罕你的狗屁靈藥……」「別打了,他是重要線索,你不能打死他!」見韋檠早已失去知覺,馮君石仍不停地抽打他,百合將他手中早已經變形的竹棍奪走。
他一把摟過她,瞪着充血的眼睛說:「我得殺了他,這混蛋竟敢那樣對妳,竟敢侮辱我的男性尊嚴。我保證沒有他的狗屁靈藥,我也能……」「我知道!」她急忙掩住他的口,害怕他再重複那令人難堪的話。「因為你是我最愛的男人!」她用一個纏綿的吻,終於讓他安靜。
當他們終於分開時,他陶醉地望着她。「妳真的相信我能……」看來韋檠的話真的讓他深受刺激,她趕緊用最具說服力的目光看着他,堅定地說:「是的,我相信你能。」她的話終於讓激動不已的他恢復了平靜。他看了看地上鼻青臉腫的韋檠和四分五裂的竹棍,再搓搓發紅的手心,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很瘋狂,是不是?
聽到他那樣跟妳說話,再看到他那樣壓着妳,我簡直氣瘋了。」她捧起他的手,輕輕揉着發紅的地方,柔柔地說:「我理解,謝謝你。」這正是她所愛的人——有火焰般的熱情,泉水般的溫柔,現在她還知道,他也有風暴般的脾氣!
「他對妳那麼粗暴。」他撫摸她的臉,想起韋檠壓着她、企圖強吻她的那一幕時,頭頂又在冒火了。「我該再去踢他幾腳出出氣的。」她勸阻他。「踢一個暈死的人能出氣嗎?況且我也沒受傷。」聽她這麼說,馮君石也泄了氣。「是啊,這時候去踢他勝之不武。呃——」忽然,他往自己腦袋上一拍。「差點兒忘了,我找到密室入口了。」「密室?真的嗎?」「沒錯,等把這傢伙綁起來后我帶妳去。」「不用費事,我點了他的幾處大穴,他就算醒來也動不了。」百合走到韋檠身邊,將他提起,放到佛像與大殿牆壁之間的縫隙里。
「妳真有眼光,竟跟那種淫鬼做朋友。」馮君石厭惡地說。
百合面露愧色。「唉,人非完人,孰能無過?況且七年前他救過我爹。」馮君石不再怪她,帶她來到神龕后,指着那捆竹子和不遠處的一塊石頭。「我順着這捆竹子找到那個石頭,轉動它,石洞就會出現。」百合蹲下旋轉那塊石頭,果真,旁邊的石板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洞口。
「喔,你真厲害,居然找到了它,我們快下去!」百合興奮地跳下去,為即將解開一個謎團感到高興。
「下面情勢不明,帶燈吧?」看着黑乎乎的地洞,馮君石有點擔心。
「黑暗有時是很好的保護。」知道他長黑,她鼓勵道:「來吧,我保證不讓你被捕獸夾夾到。」他握住她伸出的手跳了下去,感覺腳下是堅硬冰冷的石頭。當頭頂的石板被關閉后,眼前一片漆黑。洞很窄,他一手抓着百合,一手摸索着石壁前進。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越來越濃的混合了竹子、稻米、乾果和海產魚腥的氣味充斥於鼻息間,這讓他們益發相信這裏正是他們要找的地方。
腳下的路呈下坡的趨勢,那意味着他們越來越深入到地底。
「前面有人。」馮君石的手忽然被握緊,耳邊傳來百合吐氣如蘭的聲音。
燈火和人群的出現是那麼突然。就在百合的話剛被他吸收,他們已經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堆滿食物與竹筐的大洞穴,明亮的燈火同時將他們暴露在對方的眼前。
「百合酋長?!」正在安靜幹活的人們隨着這聲驚呼,全部抬起頭來,燈火中,那一顆顆亮光光的禿頭混雜在成堆的雜物間,讓馮君石有種怪誕的感覺。
「你們在忙什麼?」百合的聲音在洞內震響,兩個沙彌跳起想從另一頭逃跑,她厲聲道:「站住!悟隱法師已迷途知返,你等想跑往何方?」馮君石及時補充一句:「韋檠被抓,你們是否想與他同進官府大牢?」「不想。」一個中年和尚立刻起身作揖。「貧僧慧明乃法師弟子,師傅雲遊四海不再問俗世,臨去前要弟子守護本寺,從善如流。無奈韋檠以天雷掌相迫,小僧與眾師弟不得不從。如今韋檠被抓,我等願據實相告,只求從此安心侍佛。」「天雷掌?」瞪着那個叫慧明的和尚,百合面色疾變。「誰會使天雷掌?」「韋檠,師傅悟隱也因壓他不住,只得屈從……」「糟了!」他的話未說完,只聽百合驚呼一聲轉身往來路跑去。
馮君石心知不妙,立刻摘下牆上燈籠,尾隨而去。
大殿上,門庭洞開;佛像后,被百合點了穴的韋檠已失去蹤影。
百合站在台階上望着遠處自責地說:「我一直當他是爹的救命恩人,卻不料他心懷叵測,身懷絕技。」馮君石安慰她:「那是他太善於偽裝,今天揭露了他的底細還不算晚。」破曉的晨曦中,天地朦朧而安靜。然而,面對四周的寧靜和美麗,他們卻感到一場新的風暴即將襲擊這片古老的山嶺。
【上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