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亡靈送
“詭門棺”是山場子和水場子裏流傳的一個禁忌,說的是常年與山林、河道打交道的人,經常會在山林里、河道上遇見裸露出來的棺材,尤其是在老墳圈子、荒地破廟以及經常淹死人的河道里最為多見。遇到這種事情必須繞着走,如若不然,這人肯定就會無緣無故的出事兒。要麼就是在山林河道里失蹤了,要麼就是當場斃命,而且查不出來任何死因,死相也非常詭異,像是被厲鬼勾走了魂魄。就算這人能活着回去,也總像是撞了邪似得,魂不守舍,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最後非得鬧得雞犬不留,屍橫遍野才肯罷休。所以謂之“路遇詭門棺,止步莫往前。輕者死一人,重則滅滿門。”
這個故事要從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開始說起,時間得追溯到20世紀40年代。那個時候,爺爺還在秦嶺大山深處的原始森林裏做伐木工人。其實這事情說來也怪,以當時爺爺的家境來看,那完全是吃飽了沒事幹,自己瞎折騰。家裏有幾十墒地,好幾間大瓦房。完全屬於是地主老財家的貴公子,用今天的話來說,典型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根本沒必要去山場子水場子裏攬活計、討生活。
可爺爺為什麼要去山場子涉險,干那份“有命掙錢,沒命花”的活計呢?這就要從之前發生的一件怪事兒開始講起。
記得那年的深冬,天色完全黯淡下來,已經黑得看不見人影兒了。一個穿着破皮襖子,渾身上下撒發著汗臭味和血腥味的虯髯大漢,趁着夜色,摸進了爺爺家裏。至於這人是幹什麼的,沒人知道。不過從面相來看,絕對不像個好人。一臉的大鬍子,而且面露兇相,一看就是那種非奸即盜的亡命徒。爺爺似乎跟他還認識,至於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老爺子不說,也沒人敢問。
“吳爺,吳爺……”一陣倉促、急切的敲門聲,把爺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那人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恐怖,就像遊魂野鬼在嗚咽一般,全然不像是個活人。雖然那個時候,我爺爺才二十齣頭的年紀,可是身份特殊,是地主老財家的少爺,為人仗義,方圓幾百里之內,只要是提起爺爺的大名,都要客氣的稱呼一聲“吳爺”!
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什麼人會這麼沒有眼力勁兒,打擾吳爺休息呢?
等到爺爺去開門的時候,那人正好倒在了門口,奄奄一息,勉強還有口氣,但已經是離死不遠。他渾身上下都是刀口子,本就破舊的皮襖,已經被砍得不像樣子了。只剩下幾張破碎的爛皮子,被他用草繩綁在身上。烏黑的臉早就凍成了鐵青色,傷口流出來的血,也已經凍成了冰溜子,和身上的爛皮子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
爺爺扒開那人蓬亂的頭髮,確定了他的身份之後,趕緊招呼夥計過來幫忙。從外頭鏟來一簸箕積雪,就着那人身體來回搓了半個多小時。大傢伙都知道,被凍僵了的人,不能用火烤,更不能直接用熱水去澆,只能用雪在他身體上來回搓,否則這個人是根本救不過來的。科學的解釋是說,雪水融化的時候,會吸收體表的熱量,帶動體內熱度向外擴散,從而讓人暖和過來。
到最後實在沒法子了,爺爺更是解開自己的衣服,把那個人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才把他暖活的。
那人緩過勁兒之後,什麼都沒說,跟我爺爺眼神交流了一下,把身上破的不能再破的皮襖子脫了下來,光着膀子站在油燈下邊。他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了,有的地方甚至是刀疤上蓋着刀疤,還有的地方看起來是新傷,傷口上的冰渣子一解凍,就不停的有血水流出來。更為恐怖的是,那人的後背上,整張皮都已經被人撕了下來,露出已經變黑的血肉,讓人覺得噁心又恐怖。
直到最後,他摸索了很久,才從褲襠里掏出來一個布包,布包被解開之後,裏邊居然是一張地圖。那人用手掌把地圖抹平之後,才恭恭敬敬的交到我爺爺手裏。看到這副情形的時候,爺爺的眼睛已經完全濕潤了,握着地圖雙手止不住的顫抖。這張地圖是畫在人皮上的,形狀和那個大漢後背上的傷口居然是一模一樣,赫然就是從他後背上撕下來的那塊人皮。
“吳爺,我怕地圖被那些人砍壞了,就把它撕了下來。現在圖交到您手裏,我就是死了也沒啥遺憾的了!只是還挂念着家中的老娘和還沒出世的娃子,往後還望吳爺您多照應着點兒。這輩子,我刀把子能遇見吳爺,能跟着您,我不後悔!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跟着您!”他說話的時候,神色篤定,義正言辭,就像馬上要趕赴刑場一樣。說完這句話,那大漢衝著爺爺微笑了一下,之後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
爺爺抱着他的屍體,久久不說話,眼神很是複雜,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可誰也沒敢上去打攪他,都木訥的杵在門口,靜靜的看着這一幕。最後爺爺起身了,但他也僅僅只是吩咐夥計們,把那大漢的屍身拉出去安葬,看不出來他當時到底是悲是喜。
夥計們趕緊照他的吩咐忙活起來,可就在這個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夥計們進屋之後,在屋子裏找了個遍,愣是沒發現那大漢的屍體,就像他根本就不曾來過這裏一樣。連原本滴落在屋子裏的血水,都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沒有留下一點痕迹。被他脫下來的破皮襖子,也沒了蹤影,唯一能證明這件事情真實發生過的,就只剩下爺爺手裏還死死攢着的那張人皮地圖了。
從那天晚上之後,院子裏就開始鬧鬼了。爺爺經常會在半夜的時候,看見窗戶外頭平白無故的出現一張人臉,一張已經扭曲變形,被生生從頭骨上剝離下來的人臉。赫然竟是來給爺爺送地圖的虯髯大漢的臉,樣子極其可怕,嘴唇還不停的一張一合,像是在說著什麼。
爺爺從他的嘴型看出來,那個大漢是在反覆的跟他說:“報仇!報仇!”
出了這檔子事兒之後不久,爺爺跟家裏交代了一下,囑咐奶奶照看好這個家,照看好地里的莊稼,又交代幾個雇來的夥計,多多幫襯。然後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去了秦嶺深處的大山,在山場子裏頭當起了木把,這一去就是十幾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音信全無。
山場子主要是在山林子裏伐木,水場子則是用來運木材的水運通道。當時沒有固定的林場,更沒有專門搞貨物運輸的火車。沒有好的運木材的交通工具,所以主要是通過水路運輸,將砍下的木材紮成筏子,順水而下運到木料場,才勉強能換幾個錢。
當時人們就意識到,將木材穿成木排,順江漂送很是方便,因而就產生了木材採伐和漂送的行業。伐木和運輸自然也就結成幫伙,形成排群往下漂流。負責採伐的稱“木把”,負責放排的叫“木幫”,木把和木幫們的工作也分別稱作“山場子”和“水場子”。
山場子從每年的陰曆九月開始,到第二年三月才結束。這段時間是森林採伐的黃金季節,木把們一整個冬天都在伐木,大樹伐完,運下山,山場子就結束了。山場子結束叫“掐套”,掐套的時候還有隆重的儀式。木把們要帶着紅紙、鞭炮、豬頭到廟上,去祭奠保佑他們平安的山神爺。
掐套結束之後,水場子就開始運作了。水場子首先要穿排,把砍好的木料紮成木筏子。排頭最寬8米,全長65米左右。穿完排就進入了漫長的放排時間,放排的總大把頭為“頭棹”。頭棹要對山水之間的各種幫規習俗了如指掌才行,特別是江風、水勢、天氣、鳥獸、地俗、人情,甚至是鬼怪之類的東西,都要有足夠的了解,這些本事都需要多年的歷練才能夠完全掌握。
採伐與漂送,其實就是在跟殘酷的大自然進行殊死的捕斗,山場來冬難熬,大雪封山不能進出;水場子更是把命拴在褲腰帶上,置身於風口浪尖,弄不好就會葬身江底。
冬天的時候,爺爺跟其他木把一起在山場子伐木。來年開春,河水解封之後,又順着漢水進入長江,把木料運送到下游的木料場子。
家裏人不知道爺爺去了哪裏,甚至不知道他這麼些年都幹了些什麼。就連奶奶都以為爺爺已經不在人世了,突然一天夜裏,爺爺卻回來了。整個人活脫脫的就像個野獸,身上穿的衣服早就辨不出來顏色了,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而且全身上下也儘是傷口,血水已經在衣服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黑色的血痂。
奶奶當時嚇得都要昏死過去了,一頭撲到爺爺身前,哭着喊着:“這是哪個天殺的呀,咋把你禍害成這個樣子啊!”
爺爺卻並沒有去安慰奶奶,更不等奶奶給他清理傷口,就趕緊從懷裏掏出了那張人皮地圖,讓奶奶按照上頭的圖樣,連夜用針線綉在了一張白布絹子上。而且還囑咐家人,不論誰問起這事兒,都絕對不能透漏半個字。
這一切做完之後,奶奶才幫爺爺處理身上的傷口,好多地方都已經潰爛流膿了,甚至有些傷口上面,還能看見活的蛆蟲,在腐肉里不停的蠕動,來幫襯的夥計們都連連作嘔,忍不住吐了好幾回。後來還是奶奶用嘴把膿血給吸了出來,再用鹽水清洗了好幾遍,最後敷上了草藥,用布條子包紮起來的。
可緊接着,就有一批人闖進爺爺家裏,要他交出那張人皮地圖,否則就要滅他滿門。
爺爺把那張人皮地圖給了他們之後,不久就變賣了所有的田產和房契,帶着一家人逃到了我們今天所住的這個鎮子上。卻絕口不提他失蹤那十幾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有告訴家裏人,來搶地圖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安安分分的白手起家,做起了皮貨、山貨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