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秦文
【五帝本紀贊】(《史記》)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
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
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
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
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
《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
聞道也。余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項羽本紀贊】(《史記》)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
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
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
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
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秦楚之際月表】(《史記》)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
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
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
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
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
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
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
鉏豪傑,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
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
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高祖功臣侯年表】(《史記》)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
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
寧,爰及苗裔。”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所聞!《書》曰“協和
萬國”,遷於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
《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
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
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后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
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
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耗矣。罔亦少密焉,然
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
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
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後有君子,
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孔子世家贊】(《史記》)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
余低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
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
至聖矣!
【外戚世家序】(《史記》)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
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
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襃姒。故《易》基《乾》、《坤》,《詩》始
《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
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
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
既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
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伯夷列傳】(《史記》)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
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
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
“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
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
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
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
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
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
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
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
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
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
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
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
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
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
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
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
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
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
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
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
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
惡能施於後世哉!
【管晏列傳】(《史記》)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
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
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
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
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
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
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
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天
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
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
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
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
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
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
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
強於諸侯。
后百餘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庄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
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
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
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
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
紲中,彼不知我也。夫於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
之中。”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
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
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
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
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
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
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
王,及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
乎?
方晏子伏庄公屍,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
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
之執鞭,所忻慕焉。
【屈原列傳】(《史記》)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
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
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
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
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
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
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
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
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
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
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
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
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原獻商、於之地六百
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
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
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
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
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
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
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
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
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
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
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
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
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
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
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
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
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
“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
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
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
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
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
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
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
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
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
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
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生死,輕去就,又爽然
自失矣!
【酷吏列傳序】(《史記》)
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
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
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
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
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故曰
“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
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遊俠列傳序】(《史記》)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
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
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
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
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
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
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
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
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
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而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
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
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
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
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
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
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
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
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
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滑稽列傳】(《史記》)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
《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
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
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
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
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蜚則已,一蜚沖
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
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
“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穰田者,操一豚蹄,酒一
盂,而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
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
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說,
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
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
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
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月巹>,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
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
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
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
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
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
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
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貨殖列傳序】(《史記》)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
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
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
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
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
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穀、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
南出楠、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
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
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
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
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
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
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
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
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
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
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
故曰:“倉廩實而佑禮節,衣食足而佑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
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
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
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
千乘之王主,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太史公自序】(《史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於今五百
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
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
‘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
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
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
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
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
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
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
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
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
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
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
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
‘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
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
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
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
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
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
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
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
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
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
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
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
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襃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
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
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
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
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
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
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
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
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
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報任少卿書】(司馬遷)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
進士氣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
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
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
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
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
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
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
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
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
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
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
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有關
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
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
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
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
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
此矣。向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
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卯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
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
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灰之業,
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
餘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
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
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
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
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
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
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
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
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
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
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
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
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
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
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
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
頹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
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
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
世俗又不與能死節者次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
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趣異也。太上
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
受辱,其次關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
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
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
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
受榜垂,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
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
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
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
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
罪至罔,不能引決自載,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
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
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
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
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
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
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
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
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
其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
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
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戮笑,以污辱
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
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
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
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刺謬乎?今雖欲自彫琢,曼辭以自飾,無益,
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
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