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宋文

卷十一 宋文

【上梅直講書】(蘇軾)

軾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

《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

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顏淵曰:“夫

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

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

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

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

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

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

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升斗之

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今年春,天下之士群

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

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

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

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讚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

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

軾願與聞焉。

【喜雨亭記】(蘇軾)

亭以雨名,誌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

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敵,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

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佔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

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

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

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

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荐饑,獄訟

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

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

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

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

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

名吾亭。”

【凌虛台記】(蘇軾)

國於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

麗山者,莫近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

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凌虛之所為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

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台,

高出於屋之檐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

奮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軾復於

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

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復為荒草野

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台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

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

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頹垣

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

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

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超然台記】(蘇軾)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

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

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

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

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

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

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

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

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

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囿,潔其庭

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

矣,稍葺而新之。

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

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

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大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

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予之

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放鶴亭記】(蘇軾)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

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

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

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

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

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

“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

之。’《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埃

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

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

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

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

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

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

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

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石鐘山記】(蘇軾)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

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

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

清越,枹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

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

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

硿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

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

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

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

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石當中流,可坐百

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

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

魏獻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

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

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

嘆酈元之簡,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韓文公廟碑】(蘇軾)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

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

也。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

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

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

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

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

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

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

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

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

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

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

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

民以出入為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

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

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

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

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

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

於石,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

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

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

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

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

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乞校正陸贄奏議進御札子】(蘇軾)

臣等猥以空疏,備員講讀。聖明天縱,學問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心

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為。竊謂人臣之納忠,譬如醫者之用藥。葯雖

進於醫手,方多傳於古人。若已經效於世間,不必皆從於己出。

伏見唐宰相陸贄,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於事情,言不離於道德。智

如子房而文則過,辨如賈誼而術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

不幸,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為術,而贄勸

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

用人聽言之法,治邊御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

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數。可謂進苦口之藥石,針害身之膏肓。使

德宗盡用其言,則貞觀可得而復。

臣等每退自西閣,即私相告,以陛下聖明,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

即如臣主之同時。昔馮唐論頗牧之賢,則漢文為之太息。魏相條晁董之對,則孝

宣以致中興。若陛下能自得師,則莫若近取諸贄。

夫六經、三史、諸子百家,非無可觀,皆足為治。但聖言幽遠,末學支離,

譬如山海之崇深,難以一二而推擇。如贄之論,開卷瞭然。聚古今之精英,實治

亂之龜鑒。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坐隅,如見贄面;

反覆熟讀,如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功於歲月。

臣等不勝區區之意,取進止。

【前赤壁賦】(蘇軾)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

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

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

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

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

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

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

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

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

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

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

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

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

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

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

既白。

【后赤壁賦】(蘇軾)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

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

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

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

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

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

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划然長嘯,草木

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

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

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

“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

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三槐堂銘】(蘇軾)

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將安

取衷哉?

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

定而求之,故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跖之壽,孔、顏之厄,此皆

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

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

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

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

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蓋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

必有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朝廷清

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

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

年,位不滿其德。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

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

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鞏與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銘之。銘曰:嗚呼休哉!

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

槐蔭滿庭。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恤厥德?庶幾僥倖,不種而獲。

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郁三槐,惟德之符。嗚呼休哉!

【方山子傳】(蘇軾)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

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

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

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

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

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余在

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

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

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

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

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六國論】(蘇轍)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

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

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

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

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沖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

莫如韓、魏也。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

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睢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

而韓、魏乘之於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

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耶?

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

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

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

完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

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

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場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

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於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上樞密韓太尉書】(蘇轍)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

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

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

交遊,故其文疏盪,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

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

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

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汨沒,故決然捨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

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

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

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

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

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

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

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以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

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黃州快哉亭記】(蘇轍)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其勢益張。

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

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

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

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

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

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馳騖,其流風遺迹,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台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

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

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

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

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

收會稽之餘,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瓮牖,無所不快,

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

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

烏睹其為快也哉!

【寄歐陽舍人書】(曾鞏)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並。

夫銘志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

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

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

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

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壯,皆見於篇,

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

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

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后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

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后。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

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

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

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

非畜道德者,惡作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

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

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

傳之難又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

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后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

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

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

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

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

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

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論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

宣。

【贈黎安二生序】(曾鞏)

趙郡蘇軾,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讀其文,誠閎壯雋

偉,善反覆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

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予言以為贈。予曰:“予之知生,

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

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里人。”予聞之,自顧而笑。夫世

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

此予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

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

庸詎止於笑乎?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予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

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偉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

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讀孟嘗君傳】(王安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

嗟呼!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

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

以不至也。

【同學一首別子固】(王安石)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

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辭幣未嘗相接也。其師若友,豈

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

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

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余,

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正之蓋亦嘗云爾。

夫安驅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室,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

其有至也,亦願從事於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

且相慰雲。

【游褒禪山記】(王安石)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

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山洞者,以其

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

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游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

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游者不能窮也,謂之“后洞”。余與四人

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

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

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

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游之樂也。

於是予有嘆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

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

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

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

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

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

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王安石)

君諱平,字秉之,姓許氏。余嘗譜其世家,所謂今秦州海陵縣主簿者也。君

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

所器。寶元時,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陝西大帥范文正公、鄭

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以薦,於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

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嘗慨然自許,欲有所為。

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

有所待於後世者也,其齟齬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物之會,

而輒不遇者,乃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

而辱於右武之國,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楊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夫

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

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令陶舜元。

銘曰: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於斯,誰或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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