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為宏朝王室如今已知的唯一倖存者,娜音巴雅爾公主如今監國漠北,真要殺了她,那和要滅亡宏國又有多少區別?
傻孩子,眼看漠南要成華朝囊中之物的時候我們發兵,西武明擺着已經佔了華朝便宜。父皇不怕你得罪華朝,怕的是你把胡人和華朝的深仇大恨引到西武頭上來啊。
“冥婚”之語更是讓和興帝嚇了一跳。要是讓毓兒和君逸羽那小子冥婚了,我西武江山在毓兒之後便後繼無人了,那如何可以!
對着女兒憔悴的容顏和通紅的雙眼,和興帝實在無法再狠心說出斥責話來,他暗暗一嘆,不無指點之意的說道:“毓兒,退婚的話既然早就說出去了,再說冥婚,也只會讓天下人嘲笑我們掩耳盜鈴罷了。還有,作為一國之君,我們能依仗的只有自己國家的實力,永遠也別輕信他國君主的承諾。而且華朝龍椅上現在那對父女,不算是長在皇家,他們未必會依照祖訓行事,就算他們依,他們的□□說的是‘華不滅武’,可沒有說不能攻打西武,不然也不會有先祖代宗爺接替睿宗帝位的事了。”
“那不同,那是穆宗看大華少主即位,背棄了兩國的兄弟之盟,發兵染指大華的西疆,大華才反擊的,我們又不會……”
和興帝抬手壓住了易清涵的話頭,眼底深處微不可查的閃了閃,”毓兒,你可知道,你若真想給君逸羽報仇,除了北胡那邊,還有一人更需要我們報復。”
“誰?!”
“華朝女皇,君天熙!”
“怎麼會?逸羽可是為華朝戰死的!”
“怎麼不會?”和興帝的眼神像是在嘲笑天真,“華朝的潘、唐兩家相繼衰敗,翼王府人丁雖然不興旺,但是文有君康逸,武有君逸羽,加上君逸羽的外祖父還是戶部尚書,翼王府前些日子在大華朝廷上的實力連個牽制都沒有,一旦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江山易主對他們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那樣的人家要是在西武,朕也會不放心。況且才帶了幾百個人去偷襲塔拉浩克,擺明了九死一生的事,君逸羽又不傻,何必放着好好的親王不當,上趕着去送死?”
“那也未必……她心慈,對身邊人尤其好……”易清涵嘴上掛着不相信,神情卻明顯有些動搖,和興帝見了正想趁熱打鐵,易清涵突然想到了什麼,遲疑問道:“父皇,你不會是不想我一門心思和胡人尋仇,才故意說這些容易讓我誤會華朝的話吧……”
和興帝有些欣慰,她的毓兒傷心歸傷心,但自幼在妙山先生那耳濡目染上的朝局機敏還沒有扔。不過,和興帝有意挑撥易清涵和華朝的關係,除了不想她再針對宏朝外,更因為如今的局勢容不得西武有一個心向華朝的儲君!要知道,現在正是他中興西武、擺脫華朝控制的絕佳時機,可他這個女兒卻做了將近十七年的“大華人”,一口一個“大華”聽來,能指望她對東朝生出爭雄之意?和興帝看得分明,單衝著華朝是君逸羽的母國,便指望不了他歸國日短的毓兒對華朝調轉愛憎,那就用君逸羽的仇撬動她對華朝的親近態度吧!
心內千緒萬端,和興帝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作色道:“在你心裏,父皇是那樣的人嗎?”
“對不起,父皇你別傷心,是孩兒神思混沌,口不擇言了。”
“算了,朕知道你近日傷心耗神,不怪你。”和興帝搖手擺出了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大度,不去看易清涵歉意的眼睛。他為西武利害籌謀,欺瞞和利用了女兒的仇愛,還是有些虧心的。
毓兒,別怪父皇。大機遇也是大風險,西武興衰只在一念之間,你對北胡的仇恨必須有所轉移!否則若真讓宏朝滅國,就算君天熙寬宏,不計較我們虎口奪食,等待西武的也只會是永世附庸的命運。若是任你對北胡痛下狠手,開罪華朝外還難保打蛇必死,那同時結仇兩國的西武將要遭逢的,更可能是滅國之危!審度時勢,唯有聯胡抗華,方是西武的中興之道啊……
穩了穩心緒,和興帝淡淡敘道:“據報,君逸羽帶人翻越冬布恩山、奇襲塔拉浩克的時候,翼王府被人秘密看押了,而那些人,出自大華宮。”
“父皇的意思是,她去塔拉浩克不是自願的,而是君天熙用她的家人威脅她?父皇的消息哪裏來的?確定嗎?”易清涵記得上回君逸羽為救君天熙中毒,君天熙對君逸羽的真切關心看起來也半點不作偽,是以聽說君天熙對君逸羽下手,她多少還是有些不相信。
“墨染在華朝的掌事快回來述職了,正好你成了皇儲,朕想讓他認認你這個少主,到時候不妨讓他給你說說。”和興帝點頭也不心虛。他說出來的都是實話,只不過還有些話沒有說,比如--翼王府被人監視時已經是一座空宅了,君逸羽未必受到了威脅。
“墨染”是和興帝秘密建立的情報組織,易清涵曾聽和興帝提起過。聽父皇讓自己找墨染確定消息,易清涵所剩不多的懷疑破碎在了越攥越緊的拳頭裏。是啊,父皇能讓親弟弟“客死”大華,都是做皇帝的人,君天熙和她連親姑侄都不是,對她又有什麼下不了手?
掃了眼易清涵的拳頭,和興帝知道以退為進的小花招生效了,又道:“君康逸以痛失愛子、心灰意冷的名義請辭,辭掉了所有官職以及翼王爵位。”
辭官還一道連親王爵都不要了,簡直聞所未聞。要說其中沒有貓膩,和興帝都不信。不過君逸羽死亡前後,翼王府和大華宮之間的種種,雲山霧罩的,連和興帝也有些看不明白,但也多虧如此,他才能含糊其詞的將易清涵的思路往權高震主的方向誘導。
易清涵繃緊了手中的巾帕。
明黃紋龍的巾帕象徵著它的主人至高無上的尊貴身份,屬於西武皇帝的它,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虐待。和興帝將它從易清涵手中解救回來,免得易清涵誤傷自己,然後才面帶猶豫的說道:“毓兒,還有一事,父皇不知該不該說與你。”
“說吧,父皇,請您把您知道的都說給我,冤有頭債有主,害了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想放過!”易清涵的嗓音極力隱忍,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化成了一聲低吼。
“聽了別動怒,重怒傷身。”和興帝交代一句,才道:“是這樣的,在你回來的路上,我怕你聽了傷心,沒讓人把消息傳給你。君天熙她,佈告天下,把君逸羽封作了‘皇夫攝政王’。”
“什麼?”易清涵以為自己聽錯了。
“皇夫,‘夫婿’的‘夫’。華朝天熙女帝的皇夫、攝政王,君逸羽。”
“怎麼會這樣!君天熙她瘋了嗎!她怎麼可以封君逸羽為皇夫!她知不知道君逸羽……”易清涵像一隻被人踩了尾巴的炸毛貓,不過可能是為君逸羽保守秘密成了本能,也可能是怕和興帝知道君逸羽的欺瞞後生氣不肯再替她報仇,她在“女”字跑到嘴邊時及時停住了,微頓之後倒是冷靜了些,緩和口氣說道,“君逸羽不是一直喊她皇姑的嗎,年紀也不合適。”
“人都不在了,皇夫不皇夫又有什麼要緊,關鍵是君天熙此舉的用意。”
易清涵補救得法,和興帝沒有發現異常,倒是易清涵的激動模樣,讓他感嘆女兒的用情至深,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出言將神思不屬的易清涵從無關緊要的糾結里拉出來。說來,毓兒一直不肯說她為什麼要和君逸羽退婚,看毓兒這放不下的樣子,能有什麼會讓她和君逸羽鬧翻?真是奇怪呢。
“是啊……用意……”
易清涵不合時宜的心亂了。聽說君逸羽死了時她便傷心,卻一直沒有想過這份傷心欲絕是為什麼,直到方才,一個“夫”字在她心裏攪起的滔天波浪,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那是醋意,那是在知道“師弟”是“師妹”前,聽說君逸羽和旁的女人親近時,一般無二的濃厚醋意。所以明知道一個死人名義上成誰的皇夫都沒有意義,還是會計較得亂了情緒。
所以想不惜一切代價的為她報仇,會毫不顧慮的提出和“他”冥婚……其實是因為……知道她是女人,我也依然……喜歡她……嗎……
把易清涵無意識的附和當成了迷惑,和興帝道:“父皇不是君天熙,不過父皇這幾天一直在幫你琢磨這件事。毓兒你且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君逸羽以前就有收復薊簡的大功,死前又帶人拿下了塔拉浩克,先不說他是不是被人逼着去的,但在世人眼中,功勞總是他立下的。算起來胡人那麼快潰不成軍,也是多虧君逸羽他們殺了薩切逯大會,讓漠南群龍無首,才失了抵抗之力,不然君天熙的征北軍還真不一定能打下漠南。有這些不世戰功,君逸羽在華人中的名望不可小覷。如果朕是君天熙,也不會讓別人知道朕和這樣的大功臣、大權臣早已貌合神離,不然世人如果知道了君逸羽的死和朕有關,別說君逸羽的軍中同袍不答應,只怕連百姓都會對朕寒心。”
“再說翼王府,本來在華朝朝中的地位就非同小可了,又加上君逸羽為翼王府新添的聲望,如果不是一手蜜糖一手□□的謹慎對付,只怕……”
只怕會朝野震蕩!
懷着“提點”之意,和興帝語速不快,易清涵在他緩緩的話音里回神,終於開始順着其中的思路思考,隨後,怒目切齒。
“她害逸羽喪命還不夠,還要一邊清理翼王府,一邊利用逸羽的名聲穩定朝局?!”
“應該是吧。自君天熙宣佈封君逸羽為皇夫后,華朝上下都稱讚她對榮樂王情深意重,連君康逸辭爵這麼古怪的事,都悄無聲息的就過去了。一個死了的皇夫,哪怕加個威風的攝政王名頭,又哪裏及得上重權在握的親王尚書?君天熙這招明升暗降,不但瓦解了翼王府,還賺了個有情有義的名聲,好處全佔盡了。算起來父皇比她虛長了二十多歲,也自問沒她這等手腕。”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她自己背着三嫁克夫的惡名,不怕多一個皇夫,為什麼要連累逸羽!逸羽地下有靈要是知道君天熙利用她的名聲對付她父王,君天熙是要害逸羽死不瞑目嗎!如此狠毒,君天熙不怕遭報應嗎!”易清涵又悲又怒,激烈的情緒碰撞衝擊得她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顫抖。
和興帝心頭一定。話說到這個地步,連他自己都快相信君天熙不擇手段了。一聲“報應”出來,他知道,易清涵已經認準了君天熙對君逸羽的迫害,除非君逸羽死而復活說自己和君天熙情投意合,否則就算易清涵以後聽到了什麼,恐怕也只會覺得君天熙慣會糊弄人心,然後反添厭憎。只是眼看易清涵悲怒交加,和興帝作為西武皇帝的目的達到了,作為父親的心卻讓他歡喜不起來。
“毓兒,冷靜點。你要是氣壞了自己,誰去給君逸羽報仇?”
“是啊,我得給她報仇……”易清涵呢喃着突然攥住了和興帝的胳膊,“父皇!求您借兵給我!或者墨染!是了!墨染在大華宮是不是有探子?請您讓他們刺殺君天熙!只要我還活着,君天熙別想踩着逸羽的屍骨和名聲逍遙自在!對了!我也得去玉安!我要親手將君天熙碎屍萬段!”
“毓兒,你傷着朕了!”和興帝被易清涵猙獰的模樣唬了一跳,反應過來時,臂上的肌肉都要被她抓碎了
“啪!”
怕手臂被女兒抓殘,也是氣易清涵不爭氣,和興帝第一次沒有用“毓兒”的愛稱,掙開易清涵的雙手后,還反手甩了她一耳光。“慕容清涵!你給朕清醒點!不過是死了個男人就讓你瘋成了這樣,哪裏像慕容家的人!”
“父皇,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剛才怎麼了。”易清涵伸手摸上臉上的掌印,又望向和興帝破敗的左袖,眼神漸漸清明,這才算告別瘋狂,真正冷靜下來。
和興帝搖搖頭扶着受傷的左臂坐回了龍案後頭,他慶幸傷處沒有流血,換件衣服遮一遮也就過去了,不然若是讓外人知道新封的皇儲回來第一天就傷了父皇,還不知道會引起什麼風波。除此之外,易清涵令人失望的表現,還讓和興帝有了些後悔。當初滿心為失而復得的女兒高興去了,讓慶王客死大華的決定,好像倉促了些……
“君天熙。”異樣的靜默持續了半響,和興帝才再度開口,視線卻越過易清涵,停在了她身後的《天下全輿圖》上。“找君天熙報仇就是找華朝尋仇,單打獨鬥,西武不是華朝的對手,唯有先聯胡抗華,再收拾胡朝,你才能把君逸羽的仇都報了。”
易清涵遙望着龍案之後有些陌生的和興帝,隱隱覺得她和她的父皇之間,有些東西,忽然悄無聲息的變了。
“只有這個辦法嗎?”易清涵半垂的眼皮遮擋天光,讓眸底染了些晦澀,“父皇,西武應該沒法聯胡攻華了。”
“嗯?怎麼說?”和興帝的目光逡巡在全輿圖上華朝的位置,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我回京之前,派人對漠北投了疫毒,以漠北醫藥不昌的情況,就算勉強抗過了時疫,也會元氣大傷。”
和興帝猛然偏頭,灼熱的目光直直射向了易清涵,來不及遮掩的眼神,卻依然複雜得讓人無法辨清
易清涵胸口發悶,眼皮越發低垂起來。
“毓兒,朕真沒有想到……”和興帝的感嘆,半是責怪,半是……驚喜。
怪自己的親女兒擅做主張,從一開始便破壞了他多日謀划的時局。喜的卻是,醫者出生的易清涵竟然能殺伐決斷的投放疫毒。
似乎慶王死得也不算早呢……
“毓兒,宏朝現在還不能垮,不然西武只能在華朝那搖尾乞憐,永遠不會有找君天熙報仇的本事。你快告訴父皇疫毒是怎麼投去漠北的,可有挽救的法子?還有,不能讓胡人知道漠北的時疫是我們害的,參與投疫毒的人都有哪些?再有,治疫……”
易清涵漠然的聽着和興帝唇齒開闔間的“父皇”“毓兒”又恢復到了曾經的熟悉語氣,慢慢的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最後變成不清晰的嗡嗡聲。與此同時,也不知她是趕路太急的軀體太累,還是大起大落的心臟太累,她人一歪栽倒在地,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