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秋七月,漠南草原鮮碧如畫的季節尚未過去,蕭索之意卻過早到來了。
原該是飄灑草原人歡歌笑語的青綠時節,任天朗日麗也留不下歡悅,只因漠南草原上北向蠕動的灰褐人跡,不再是隨水草自由徙居的猛戈牧人,而是——喪失了家園的……流民。
流民,北胡宏國的流民。甚至,他們中有許多,原本是宏朝國都塔拉浩克的屬民!
半個月前,中原華朝的軍隊,在他們的女皇陛下天熙帝的親自帶領下,攻佔了胡都塔拉浩克。
如同孩童遭遇驚恐時求助母親的本能,當屠刀高舉在身後,漠南草原註定不再是猛戈族的安居之所,回歸漠北祖地是流亡的猛戈人不謀而合的選擇,哪怕橫隔在漠南漠北之間的沙漠群與戈壁灘,註定了前路的艱險。
前有險路,後有刀兵,沉悶的行進,是流民隊伍唯一的主題。趙羽就是在這樣的沉悶中再度轉醒的。
“主人,她好像要醒了!”
“圖婭,別大驚小怪。”
名叫圖婭的少女得了聲輕斥后,捧嘴拍了自己一耳光。倒也怪不得圖婭大驚小怪,她的“主人”平素就不算多話的人,這次從塔拉浩克逃出來后,必是因為漠南陷落的苦悶吧,眼看是越發少了言語,圖婭也不敢去打擾,便只把精力放在了馬車上的另一人身上。不死不活躺了好些天的人終於有了動靜,也難怪圖婭失態了。
“醒了便醒了罷。”
圖婭口中的“主人”,以音色聽來,應該是一位年輕女子。她抱膝坐在馬車窗邊,一領質樸的胡袍,比之圖婭,也未見多少繁麗,不過有些氣度,無需衣飾妝點,哪怕從始至終女子都沒有回頭,但看側影,已顯綽約風姿。
“誒?”受主人淡漠的感染,圖婭想起國都敗亡的情景和主家各位大小主子的慘死,也跟着黯淡了神情,一時間那“要醒了”的人倒是沒人理會了。
我……沒死啊……
儘管全身的細胞都叫囂着疲乏,趙羽還是艱難的撐開了眼皮,只是光明並沒有迅速到來,恍惚了許久,她才勉強看清了晃晃悠悠的頭頂,所躺之處也晃蕩得人骨頭髮疼。
這是哪?不像醫院,救護車裏也不該這樣……
嘶啞的嗓子沒能將趙羽的不解成功轉換成語言,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下意識的打算起身找水,才撐了撐胳膊就發軟摔了回去。
“哎,你剛醒,別亂動!”好在趙羽弄出的聲響引起了圖婭的注意,圖婭如夢初醒,偷偷瞄了眼沒有反應的主人,念了句“這人倒是命大”,將水囊遞到了趙羽嘴邊。
彷彿旱魃寄居在喉口,過度的乾渴讓趙羽的唇瓣才碰到清潤,便迫不及待的將清泉引入了胃袋。
“哎,別急,你慢點喝。”
“圖婭,別讓他喝了,找些吃的給他是正經。”許是受了圖婭和趙羽處的驚動,馬車窗旁的女子到底偏頭去看,只是秀頸轉到一半時,她想起現在的自己看不見,又將腦袋轉了回去。
他?不該是她嗎?
猛戈語中的“他”和“她”發音不同,圖婭看着主人腦後的系帶,雖然微有茫然,但服從主人的本能已讓她應聲將趙羽嘴邊的水囊收走了。
趙羽也知道自己多喝不好,就算圖婭沒把水拿走,她也準備推開了。腹有清泉,人也清靈了些,她想起之前頭頂的對話,不知道是不是方言,她聽不懂,但不影響她聽出來,說話的有兩個女聲。
“謝謝,是你們救……”潤澤過的嗓子總算能順暢發音了,可趙羽的聲音再度被堵,只因為完全清醒過來的趙羽,說話時順勢上移的視線已經注意到了“救命恩人”的打扮和周圍的環境!
趙羽不可置信的閉了閉眼,再度睜眼時,最先印入視野的,依然是一個……蒙古族少女?不,她這身衣服,和蒙古族服裝有些像,但並不完全一樣……趙羽勉強可以用她對蒙古族服裝並無精研的理由,勸自己放開發現的差異,只當是洪水將她衝到了……除非是全中國都被洪水沖成了海洋,不然再怎麼她也不可能從四川衝到內蒙吧!還有她剛剛喝過的水囊,還有身下搖晃的馬車……
思維和感官所意識到的一切,都讓趙羽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只能懷着最後一絲期望艱難的動了動喉嚨,“你們……是在拍戲嗎?”
“你是哪難受嗎?”
註定得不到滿意答案的問題,趙羽甚至沒換來回答,只得到了少女越顯茫然的眼神以及聽不懂的語言。終究有一抹苦笑爬上了趙羽的嘴角,她早就知道的,沒有攝像機沒有導演,拍哪門子戲。所以,我這是……傳說中的穿越?
“主人,這個人好奇怪,他說的……是漢話嗎?”有千千萬萬的奴隸為圖婭神聖而高貴的主家效力,而圖婭能在主家的直系後裔跟前伺候,無疑不會是蠢笨人。“這個人”被救起來時穿着一身西武男裝,胸口纏了布條,明顯是改扮成了男子,加上她身上還有不少的刀箭傷痕,誰知道她有什麼秘密。退一萬步,就算圖婭想不清關竅,主人說“他”,她便也只會稱“他”。
女子只是緩慢的搖了搖頭,她的雙目之上有一條充做眼罩的駝色布條,眉關一閃而過的皺縮也遮蓋在了巾條之下。
以為主人也聽不懂,圖婭只當趙羽說的不是中原人的漢話。難道她說的是西武話?聽說西武以前和漢人走得近,國人也是慣說漢話的,這人要是說的西武話,只怕是地道的西人,沒準還是西武的老牌貴族呢。想起趙羽身上別無長物,唯一值錢的也就脖子上那塊玉佛,另有一塊刻着馬頭的玉佩大了不少,卻是連她這個做奴隸的見了都嫌工藝粗疏的……圖婭搖了搖頭,這些不是她要考慮的問題,倒是主人身邊這回沒跟着會西武話的人,若是言語不通,卻是有些愁人,只希望她聽得懂我們說話了。
這般想着,圖婭再次轉向了趙羽,卻可氣的發現,那人又把眼睛閉上了!
這人難道是被水泡傻了嗎!雖然主人是因為猛戈族敬水的傳統才讓達塔大人將她從水灘里撈了起來,可她難道不知道,如果那時隨便把她扔在草原上,她只怕早就被餓狼吞了!要知道,主人自己也是在逃命啊,卻還多帶了她這麼個累贅!她怎麼可以醒來後半句謝語都沒給主人,還一而再的無禮!
再度合上了眼皮的趙羽,早已迫不及待的拉開了記憶的閥門,她記得自己將葉琳熙推給了救援人員,便被洪水沖走了,那樣的情況,根本沒指望還有活路,能通過穿越撿回一命倒也算幸運,尤其她還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可是……熙兒怎麼辦?且不說她們在孤兒院一起長大,相依為命了二十年,而且出事前葉琳熙竟然對她說了“喜歡”!她還沒和她說清楚啊!
趙羽憶起洪水前一晚的葉琳熙表白事件,原就沉得像慣了鉛似的腦袋,疼得更厲害了。她與葉琳熙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毫無疑問的深厚,深厚到她會毫不猶豫的跳進洪水救葉琳熙,深厚到她會在自己和葉琳熙之間,毫不猶豫的選擇先保全葉琳熙的生命,甚至她敢說,那樣的情況再來千百次,她也會是同樣的選擇。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對葉琳熙的感情,從來與愛情無關。而且啊,如果不是為了找自己,葉琳熙不會去四川;如果那晚她面對葉琳熙的表白沒有愣得說不出話來,葉琳熙也不會賭氣跑走;如果第二天她能早些想好說辭早些找到葉琳熙,葉琳熙也應該不會被捲入洪水……現在,她再也不用考慮怎樣才能不傷人的拒絕葉琳熙的“喜歡”了,想來被救援隊接住了的葉琳熙也會是平安的。只是熙兒怎麼會喜歡上我呢?我們都是女生,而且不是說好了,一直做彼此的親人,彼此的家人的嗎……
腦中閃過被洪水吞沒前最後一眼的畫面,哭得撕心裂肺的葉琳熙拚命的試圖掙開救援人員,想要撲進水裏撈出自己……那樣的葉琳熙不是一貫的她,真的讓人放心不下呢。我還沒有和熙兒說清楚,而且她的性子,再加上以為我為她而死了,今後會怎……還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或者我該擔心的是現在的她怎麼樣了吧。唉!
回憶的大門通到最後,趙羽試圖收回混沌的神思,卻錯愕的發現自己回憶的最後不是終點,而是像是一處黑洞,稍一觸及,便激發了它巨大的引力,彷彿要將她的靈魂吞噬。
這是什麼?
有許多陌生的畫面一起湧上腦海,漲得趙羽頭痛欲裂,她吃疼抱頭,本能的想要辨識,可不等那些紛亂的場景浮現分明,又有一聲悲憫的“阿彌陀佛”從她的腦底響起,緊隨其後的是源源不斷的空明佛號,不但衝散了趙羽腦中駁雜不清的光影,也帶來了難堪忍受的劇烈刺痛。
“啊!”趙羽眼前一黑,再度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