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啟稟陛下,倒沒什麼要緊事。”劉如意麵上帶着謙和微笑,絲毫看不出剛入朝時臉上的那種凶戾,“只是如意在師父手下打磨的時候,也念過幾本書,民間雖多在十五歲行笄禮,但《禮記》中有一句,‘子許嫁,笄而字’,又有一句‘女子十有五年許嫁,笄而字’……若是許了人家,自然可以行笄禮,而自古以來,女子多在十五上下許嫁結親,是以這十五及笄,也就成了民間習俗。”
劉盼微笑點頭,欣然道:“如意學問十分紮實。”
劉頤卻心裏一跳,總覺得劉如意不懷好意,便不由向他瞥了一眼。而劉如意也恰向她看了一眼,眸中似有深意,轉瞬即逝。
“謝陛下贊。”劉如意神色自若,對劉盼拱了拱手,“如意如今大膽,敢問陛下一句,可為公主許了人家?”
劉頤不禁吃了一驚,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劉盼也是愕然,回答道:“不曾。”
“陛下可曾想在這幾年間為公主擇婿?”
劉盼遲疑一下,又搖了搖頭:“不曾。”
劉頤立志要做守灶女的事,如今知道的人並不多。劉盼當時迫於無奈,便許了此事,而如今他已做了皇帝,兒女再無後顧之憂,若是能找到合適的女婿,女兒還是要出嫁的。然而他虧欠劉頤良多,自然想趁着她未嫁之前多多補償,橫豎本朝公主不愁嫁,就算是多留幾年也是無妨。
劉頤卻心道,莫說是擇婿了,她這輩子也不會嫁人的。如今尚在宮中,她與阿弟、阿父便甚少相見了,若是以後嫁了人住在宮外,可又要與親人多疏遠了呢?
劉如意溫言道:“《禮記》、《儀禮》皆言女子十五許嫁及笄,而公主如今既然沒有擇婿的念頭,自然是無需在此事上着急的。大漢立國百多年來,多有年至二十後方嫁人的公主,如先時的孟川長公主,便是在二十歲時行了及笄禮。公主年紀輕輕,實在無需如此着急,莫若二十及笄,倒還能多出些準備時間。”
劉頤聽他話語中頗多嘲諷意味,偏偏劉如意神色十分真誠、語氣也十分懇切,看似完全在為她着想,就算是刺耳的話也說得十分動聽。她有心想反駁兩句,卻偏偏又無話可說——她本就一心想着守灶、不願嫁人,若是反駁了劉如意,豈不是承認了自己想要早早嫁人?可若是就這麼贊同了,心裏卻又堵着氣,不禁暗中磨起牙來。
劉頡也磨着牙,忿忿地道:“什麼及笄、許嫁,說來說去,還不是要我阿姐嫁人?”
劉盼斥道:“世間哪個女子不嫁人?你阿姐嫁人,自然也是應當的。正所謂天地陰陽至理……”
劉頡賭氣道:“我才不明白什麼什麼陰陽、什麼至理的,我只知道阿姐嫁了人,便要離開我了。阿父,你不是答應阿姐做守灶女的嗎?怎麼又……”
“荒唐!”劉盼豁然色變,袖子一拂,茶盞從桌上跌落,價值千金的“玉荼”便這樣潑在了同樣價值千金的地毯上。他怒聲道:“天下女子,但凡是有些身份的,哪兒有不嫁人的?此前是情勢所迫,被逼無奈,你阿姐許下了那番願望,也是為了你好,如今你作為皇帝弟子、未來太子,前方自然一片坦途,無需擔憂衣食冷暖,若是還拘着你阿姐不許嫁,才是對她不好!”
劉頤臉上也變了色,不禁道:“阿父,你許我不嫁的!”
“你阿弟糊塗,難道你也糊塗了不成?”劉盼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嘆息道,“女子哪兒有不嫁人的?哪兒又有不嫁人的道理?我知道你一心為了阿父和阿頡,可如今阿父身為皇帝,早有了能力為你們遮風擋雨……阿父的一片慈父心腸,你就不體諒體諒?
“民間有句老話,叫做‘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阿父知道你不會生出怨言,可是若真許了你不嫁的念頭,日後你又遇上了心悅的少年郎,到時候可又怎麼說呢?若等着日後後悔,不如今日便留一條後路,你若實在不肯,皇室里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公主……阿頤,阿父是為了你好啊!”
劉頤臉色煞白,嘴唇顫抖,半晌才定下神來,叉手一禮:“阿父說的是,阿頤莽撞了。”
劉盼嘆道:“你及笄的事,便如如意所說,且往後定一定吧。若在二十歲以前你有了心悅之人,隨時都可以舉行笄禮。”
劉頤默默點頭,又是一禮:“阿父教誨的是,阿頤曉得了。”
劉盼又勸勉了兩句話,忽然想起前朝還有要事要處理,便起身走了。劉頤目送他遠去,又讓青杳帶着劉頡先回玉藻宮,她要獨自在宮中走走。
青杳擔憂她會迷路,便將秋風、秋露留了下來,遠遠地跟在她身後。劉頤沉默不語,雙手籠在袖中,不緊不慢地在路上走着,神思不知飛到了何方。
不覺中她拐進了一條小路,爭奇鬥豔的花園出現在她的眼前。鋪着潔白磚石的小徑通向著花園的四面八方,如今已近夏季,嬌|嫩的花兒們大多已經開了,含苞的、盛放的、顫顫巍巍露出蕊的……萬紫千紅,浩瀚無際,處在花叢之中,幾乎看不到遠方的宮殿。
她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卻十分愜意地聞着周圍的花香。鬢邊卻忽然動了動,劉頤警醒地轉過頭來,卻看到劉如意滿意地收手後退:“很美。”
劉頤微微皺眉,伸手摸了摸鬢角,摸|到了一朵盛放的花兒。她自嘲道:“有這花兒作伴,我可是被襯得更丑了些。”
劉如意搖了搖頭:“阿姐這話從何說起?以我看來,這花兒還不及阿姐的萬分之一風姿。”他臉上忽然掠起幾分戾氣,笑道:“若是阿姐對這花兒不滿意,阿弟便尋一朵世間絕無僅有的花兒來稱阿姐便是。”
劉頤心情低落,罕見地沒有因為他的稱呼而發怒,只是淡淡道:“你倒是會說話,無怪乎阿父這般地喜歡你。”
劉如意深深地望着她:“阿姐可是有什麼心事?方才我便見你面色不佳,身邊又沒有人跟着,便悄悄地跟了上來。阿姐若不嫌我魯莽,有什麼事情,不妨對我說上一說?”
劉頤只道是秋風秋露在後面跟丟了,不甚在意地道:“沒什麼事,讓我靜一靜。”
“阿姐越是這麼說,如意心裏便越是放不下。”劉如意嘆息道,“此間只有我們二人,有什麼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斷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如意雖一向駑鈍,卻自忖對人心有幾分靈犀,阿姐若是有什麼不解的事情,說與我聽聽,也能多得一個解決的辦法。”
劉頤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哦?這麼說,你倒是個厲害人物了。那麼我且問你一個問題,倘若有一人甲與一人乙,兩者向來毫無交集,甲卻忽然下手殺了乙的兄弟姊妹,這是為什麼?”
劉如意不假思索地道:“既然毫無交集,那麼自然是有其他原因了。恐怕不是因仇而殺,也不是因情而殺,那便是因為利益而殺的了。不知甲究竟能從中得到何等利益,才下手殺了乙的兄姊呢?”
劉頤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倘若甲是被人指使的呢?”
“殺了乙的兄姊,對指使之人有何好處?”劉如意對答如流,“或者說,殺了乙的兄姊,可以讓乙產生什麼改變?而這種改變,又對指使之人有何益處?”
劉頤嘲弄道:“若是沒有好處,難道便不殺了么?若是那背後指使之人與乙的兄姊有讎隙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劉如意搖了搖頭,輕聲道,“若非利益驅使,又有哪個人會輕易殺掉另一個人呢?若是那背後指使之人與乙的兄姊有仇,自然就是與乙有交集的了,縱然不曾當面,卻也能大略猜出對方便是指使之人,他又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哦?那你便說說,這樣做對幕後指使之人有何好處?”
“這種事情無非下棋,殺人便是其中的一步棋。這是一場博弈,而在勝負塵埃落定之前,誰也無法說明這一步棋對全局所造成的影響。”劉如意淡淡地道,“若阿姐是那個勝利之人,這一步棋便是對那人有好處,也會大大削減。阿姐又何必介懷?”
劉頤冷笑道:“我不過隨口舉一例子,你倒懷疑到我頭上來了。這故事裏的甲乙丙丁,同我又有什麼關係?你既然會揣度人心,怎麼猜不出這是我信口胡謅的?不要再跟着我,速速離去罷!”
說罷她便轉身就走,不欲再理會劉如意。劉如意卻仍然跟在她的身後,面上浮着微笑:“看來阿姐心中煩憂的定不是這事了。”
劉頤霍然轉頭:“要你多事!?”
她火氣越來越大,幾乎無法壓抑:“劉如意,你好大的臉面啊!少年英雄,割了吳川王的人頭又得了我阿父青眼,封了宜川侯不說,還被我阿父視同子侄。便是我這親生女兒,想要說些什麼都要被身邊女官勸着要你相幫!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臉面如此之大!你自詡通曉人心,卻看不出我厭惡你么!?”
劉如意臉上笑容斂下,目光垂落,淡淡道:“阿姐厭惡我,我自是知道的。可這同我喜愛阿姐,又有什麼關係呢?”
美少年立於花叢之中,神色憂鬱而話語低微,本該是惹人憐愛的形象,劉頤卻無端端地感到毛骨悚然。她忽然間又改了主意,冷冷道:“好,既然你要聽,我便同你說了也無妨。你知道我盼這個及笄禮,盼了有多久了么?”
劉如意默然不語。劉頤冷笑道:“十年!自我阿母離世那年起,我便無時無刻地不盼着自己及笄!及笄后我便是成年的小娘子,去官府領賑濟時可以多領一兩糧食!及笄后我便能撐起家業,光明正大地拋頭露面!及笄后我便可以宣佈守灶,再也不用忍受與家人離別之苦!”
她指着自己,難掩激動地道:“你道我及笄,是為著想要嫁人么!我五歲時便沒了阿母,從此便整日為了溫飽奔波;十歲時家境稍稍寬裕,鄰鄉里有獨戶許了一門親給我阿父,繼母進門后便生下阿頡,自我剪斷了阿頡臍帶、親手為他裹上襁褓之時,心裏便已許了誓,此生定不離我阿弟一步!家中無母,姊代母職,我親手撫養着阿弟長大,腆着臉去鄉鄰家討乳汁兒喂他,至如今五年時間,我們幾乎從未分開過!”
劉如意不禁動容,冷漠的瞳孔中浮現出莫名的神色:“阿姐……”
“呸!憑你也敢叫我阿姐!”劉頤唾了一口,冷冷道,“我劉頤的阿弟只有一個,那便是阿頡!劉徐氏嫌我多餘,想把我給嫁出去;阿父如今也不再需要我,自然我嫁得越早越好……可是阿頡還需要我這個阿姐,他一日未曾長大成|人,我一日便不能放心離去!嫁人如何,不嫁人又如何?難道所謂陰陽就比親人更加重要?就算有那勞什子心悅之人,也不會比阿頡更加重要!讓我為了未來不可期的事情去辜負我的阿弟,這種事情我才不會去做!”
劉如意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他凝視着劉頤,輕聲道:“你做到了。”
“……什麼?”劉頤不禁一怔,望向了他的眼睛。
“你不會離開你的阿弟,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劉如意臉上又浮現出劉頤看不懂的神色,低聲說道,“你更不可能去嫁給別人……無論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忽然後退了一步,躬身一禮,恭敬且認真地道:“如意自知今日莽撞,恐怕惹了阿姐不悅,阿姐若不願見我,日後我必退避三舍,哪怕迎面相遇也當素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