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說歸說,做歸做,劉頤心氣素來高,最見不得旁人指指點點,寧可人見人怕,也不容許自己落入為人恥笑之境。然而她自己心裏也是明白,這些事情一時之間急不得,禮儀學問遠非數日之功,想要一蹴而就便是異想天開。她能做的也只有耐下性子來,慢慢打磨自己,橫豎阿父是皇帝,這天下她都可以橫着來,她又下定了決心不要嫁人,日後日子還久得很,她耐性好着呢!
然而不久之後便是及笄,再怎麼著,這一套禮也是該熟了的。練了幾日之後,青杳忽又想起一事來,忙問她有沒有將此事向劉盼報備過。劉頤自然茫然搖頭。劉盼是男子,時人認為男子不擔家務,劉頤也的確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阿父親自操辦什麼事情。五歲以前,家裏一應大小事宜由她阿母管着;五歲以後,這些事情便全歸了劉頤,就連迎娶兩任繼室進門,劉盼也從來沒插過手,全是劉頤一人隨着鄉間做熟了的喜娘前後操持。
青杳等人聽了,俱是瞪目咋舌、面面相覷。如今新帝登基已有一月,但凡心思活動、又有意打聽的,均知道頭頂上那位金尊玉貴的陛下、國賴長君的“長君”是個不通庶務的,朝政雖在上手,卻實在稱不上有天賦,好在還肯虛心請教大臣們,雖是鬧了些笑話,好歹這皇帝還是穩穩噹噹地做下去了。只是他那廂里忙得焦頭爛額,女兒的事又從未讓他操心過,一時之間想得想不起來這一說,還是個問題呢!
春華私下裏便與姐妹們嘆了一回:“咱們殿下雖是公主,可是私底下說句不該說的話,到底也是命苦。頭上沒個長輩襄助,一個阿母還是個拎不清的人物,陛下除了朝政,便是梅八子、椒房宮兩處廝|磨,連皇子殿下都拋在腦後,全憑朝臣與咱們殿下兩面關照。咱們殿下立夏生人,如今已是三月初十,眼看着就要到了……”
春雨嗤道:“你倒是操|起這閑心來了,我們這等宮女做好分內事兒就行了,殿下那裏自有那該操心的人去|操心。”
餘下幾位宮女早已知道春華在公主面前露了臉上了心、春雨卻在公主面前丟了丑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便默契地將此事揭過不提。她們雖是大宮女,較之底下宮人高出一籌,可也只是來服侍公主的罷了。宮中制度賞罰分明,管着她們的青杳眼睛又亮,正如春雨說的那般,做好了分內事,自然會有恩有賞。這些事情私下論論便罷,可不是她們這些宮女插得了手的。
青杳果然另尋一日,將此事對劉頤提了。她道:“先時又是陛下登基、又是清明祭祖、又是入葬先帝,還遇上了吳川王謀反的大事,朝廷里忙得焦頭爛額,陛下一時有些忘了公主的事情,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殿下及笄漸近,若是遲遲無人操持,終究不是個辦法。我尋思許久,心裏有了一個辦法,如今便與殿下相商,殿下也參詳參詳?”
上次事情畢后,她倒是真真正正地對劉頤恭敬了許多,話里話外都以劉頤為主。劉頤看出了她心思,也默許了她的行為,聞言便道:“快說,說得好了我可要賞你。”
青杳便笑着道:“殿下的及笄禮,按說應由長輩親眷操辦的。然則殿下外家無人,宗室在京者又罕有德高望重的,椒房宮裏的娘娘想必不願沾手、也實在沾手不來,梅八子那身份卻是連掃地的宮人也羞提的,青杳想了許久,倒是想起一人來,殿下聽聽合不合意——便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親去吳川接了殿下姐弟來的瑤川夫人。”
劉頤眼前一亮,卻又問道:“我近日也聽了許多關於瑤川夫人的話兒,她有封爵在身、風儀又美,在元都風評一向好,論理當是個合適人選,然而一則她與我無親眷關係、不是正經長輩,二則此事若出,我阿母便要鬧起來了。”
青杳搖頭道:“殿下該擔心的可不是這個哩!椒房宮雖是椒房宮,畢竟沒有皇后的名分,這玉京元都種種親貴也是不甚曉得的,更不知哪家貴女芳齡幾何、哪家小娘子值得結交,若是操辦及笄禮,眼下卻必要瑤川夫人出面不可了。再者瑤川夫人素來八面玲瓏,若她真應了此事,必然會將諸般事宜都為殿下操辦妥當,椒房宮自然也在其列。殿下要擔心的,卻是她究竟同不同意呢!”
劉頤默默想了一會兒,深覺很有道理,便起身道:“我去接一接阿弟,再去求見阿父。”
青杳也道:“我去點起那四個秋來,隨公主一道前去。”
劉頤訝道:“何必如此麻煩?我帶着春華就行了。”
青杳抿嘴笑道:“殿下這般偏愛春華,可不知有人在背後撕輒手絹呢!”
劉頤不覺想起了前幾日晨間伺候的那名宮女,也笑了起來:“看來倒是我處事不公了,以後便叫她們分班來吧。”
青杳便下去準備。不多時,一頂轎輦便停在了玉藻宮門口,劉頤步入轎輦,幾名黃門穩穩噹噹地抬了,青杳跟在輦前、四個名秋的宮女在後面走着。劉頤瞟了一眼,心裏一一也都能念出名字來,只是畢竟不如春華在身邊伺候的多,性情等等不是十分了解。
只是如果能夠,她倒不願讓這麼多人伺候。吳川鄉下小戶里,誰不是親身操持着一家子?在南鄉時她每日辛勤勞作,到了元都后卻被拘泥在一片屋宇之中,每日束手束腳、被人當作精貴瓷器一般小心伺候着,渾身的勁兒沒處使,整夜都要輾轉多時才能入睡。她倒情願和下面抬轎的黃門換一換位置,可惜也只有想一想罷了。
劉頡本該住在咸安宮,同一眾勛貴子弟向師求學,然則咸安宮荒廢已久,短時間內實在無法修葺完畢,劉頡又還沒有正式受封太子位,便仍與劉頤住在玉藻宮|內、平日在太極宮求學。太傅只授半天課,餘下時間便讓劉頡自己處置,劉頤日日接他下學,這條路是早走熟了的,到了宮前便讓她們都候在外面,自己帶着青杳入內,直奔授課書房。
不多時便聽見了書聲朗朗,正是劉頡在背《尚書》。劉頤頓住腳步,示意青杳在外面等着,自己輕輕推開門扇,向里望去。
只是這一望,便不由得令她吃了一驚。劉頡獨自坐在案前,小|臉上猶帶氣憤,搖頭晃腦地背着書;太傅卻站在一面架子后,與人低聲爭執着什麼。她推門時動靜不過微微一響,那與太傅爭執之人竟似是聽到了動靜,轉身從後面走了出來。
一身玄衣、發束竹冠,面容肖似劉盼、卻帶着種凌厲的俊美……架後走出之人,竟是劉如意!
劉頤不禁微微皺眉,下意識地便不想看到他。她對太傅行了一禮,道一聲:“我來接阿頡下學。”
太傅恍然:“不覺竟是正午了?怪道腹中飢鳴。”又不理劉頤姐弟,轉向劉如意盛情道:“如意來我家入食否?”
劉如意搖頭:“且否。”他目光看向劉頤,臉上竟現出一抹笑意來,“我還要覲見陛下,今日便推卻太傅美意了。”
太傅惋惜搖頭,也不再勸,轉身擺袖便出門走了。
劉頡也停止了背誦,小|嘴抿得緊緊。見到這幅模樣,劉頤自然知道是阿弟受了委屈。她緩緩撫摸着阿弟的背,語氣生硬地問道:“宜川侯今日怎會來此?”
劉如意笑容減淡,黯然道:“我視阿姐為親姊,阿姐卻視我如路人。”
劉頤冷冷道:“你我本非姐弟,何故如此作態?”
她實在看劉如意很不順眼,不但是因為對方那張臉,還因為對方當日模仿劉頡作態,回想起來實在難受。即便知道阿父十分器重他,說話卻很難客氣。
劉如意眼中掠過複雜神色,低頭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阿姐。”
說話間竟有着幾分委屈,彷彿少年撒嬌一般意氣。劉頡卻忽然道:“阿姐是我的阿姐,才不是你的阿姐!”
他站了起來,小|臉氣鼓鼓的,拉着劉頤的手告狀道:“阿姐,這人方才欺負我!太傅正與我好好授着課,他卻忽然進來,說我念書的態度不對,又與太傅一番言論,非要我把這一篇尚書背上一百二十遍不可——不過看了一遍便能背出來的東西,為何非要浪費那時間!兩位丞相都誇我聰穎的,這人竟然叫我笨蛋,要我回去重新讀書!”
他一邊說著,一邊委屈。自打念書以來,因他天生對人心便有一分感應,很快便從太傅等人身上看出自己天資異稟,超出常人許多,心裏便很是滋生了幾分驕傲。而自從劉如意出現以後,便對他又是欺騙、又是壓迫,還擺出一副要搶走阿姐的架勢來,如今更是明目張胆地說他笨,要他重新念書,偏偏太傅還幫着他,頓時委屈起來,只覺得自己該找阿姐撐腰。
劉頤卻沒偏聽他的話,皺眉道:“常言道,‘書讀百遍,其義自現’,讀的遍數多了,總歸是有好處的,太傅都認可的事情,你倒是張狂起來了?”伸手一拍他額頭,教訓道,“書上的東西,都是千百年來先賢的真知,你若是沒能耐寫出這等好書來,便就要一遍遍地讀它,讀到明白位置。你說你看一遍便能記住,我且問你,這一句‘明明揚側陋’是什麼意思?”
劉頡哼了一聲,張口便來:“太傅釋義……”
“太傅釋義是什麼?我要你說自己的理解。”劉頤也哼了一聲,“你倒是自己說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呀!”
劉頡頓時張目結舌。他再聰明,畢竟年紀還小、又是方才啟蒙,怎麼可能說得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來!?
劉如意旁邊忍笑,此時插言道:“這句話我知道,以我看來,便是……”
劉頤瞪他一眼:“我讓你說話了么?”
劉如意頓時怔住,目光膠着在了她的臉上,半晌無言。而劉頤對他目光毫無所知,只顧着對阿弟耳提面命:“旁人的話,你聽一聽,分辨一下有沒有道理,若是沒有道理,扔在一邊也就是了;可是太傅為飽學之士,最是英明不過,又是你的老師,他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如奉綸音地聽着!哪怕錯了,也要你自己找出錯處來,大聲與他辯論!”
劉頡委屈道:“我才不要和太傅吵架,方才太傅與宜川侯吵得可凶了……”
劉如意輕咳一聲,解釋道:“我聽着太傅釋義有一處不對,便與他辯論了一番……”
劉頤又瞪他一眼,冷冷道:“我又讓你說話了?”
劉如意訕訕閉嘴。劉頤拉着阿弟,仔細擦了擦他小|臉上的油汗,帶着他走出門去,與青杳會和后,便向後殿走去。
行了十幾步,她卻忽然發現不對,回頭一看,劉如意果然跟在後面,不由慍道:“你跟着我們做什麼?”
劉如意溫和解釋道:“我也要去覲見陛下……”
劉頤冷笑一聲,負氣轉過身來,昂頭便走。那張臉真是越看越可惡,她怎麼也不肯承認這是她阿弟,哪怕長得和她再像也沒用!
作者有話要說:多日不寫真是手生……承諾要保持更新的結果==真是懶到沒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