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魚機(上)
次日清晨,千亦踏露而往,落跡茴香山下。
昨夜與陸象山一番長談,千亦自然想早些去神關幽谷,不過早上懸壺宮的課卻是沒有任何理由曠,是以用過早膳便趕了過來。
相較於何方宮,千亦對懸壺宮的了解更少,在南曉意幫他選擇的六門課程中,只有懸壺宮從頭到尾對他的曠課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何方宮那樣的懸賞也沒有。懸壺宮就像根本不知道有他這個學生一般,對他甲榜學子的身份也似不在意。
到了茴香山,千亦眼中闖入一片片連綿起伏的葯田,或在樹蔭,或在花間,茫茫望不到盡頭。
千亦行於田埂之上,如忽入農家阡陌之中,只差雞鳴犬吠,未入於耳。在這還算早的時辰,葯田中已有不少學子在忙碌,培土、追肥、灌溉、整枝……乍眼看去人不多,但實際幾乎每塊葯田都有學子的身影。
當然,也有沒人照看的葯田,比如千亦此時經過的這處葯田。
也許是此處通往懸壺宮山門,常有人行走照看,因而主人對葯田並不怎麼上心,陽光灑滿葯田邊的小屋,也不見有何動靜。
千亦對這微小的奇異並不上心,他關心的是生機勃勃的葯田,作為醫者,千亦對藥草有着超乎常人的喜愛,清晨之時,能漫步於葯香之間,看着藥草在晨曦下生長,風生袖底,嵐下山心,還有比這兒更令人神怡之事么?
所以,當千亦發現一株快要乾枯的黃連時,立時皺下了眉頭。
他蹲下身子,仔細察看黃連乾枯的原因,很快他便發現這株黃連根部多石,阻斷了水源,於是彈指間將碎石挖出,又引來一支水流,慢慢滲入黃連周圍,最後細心為之培土,這才起身。
千亦的眉宇剛剛鬆開,起身時便又驚起。
因為在他灌溉培土之時,一名身穿淺黃色細稠的老者不知何時已立在他的身後。老者負手垂袖,一雙飽受歲月侵蝕的瑞鳳眼微微眯着,迥然有神之餘更帶着七分怒意,三分沉靜,發白的鬍子微微晃動,似被風吹,但實際卻是因鼻息粗重而搖曳。
凌亂的白髮飄散在風中,點點濕意傾灑在老者面容,兩袖捲起,一手拿巾……一切似乎都說明着老者是在洗漱時倉促衝出。
千亦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雖然老者看起來十分平凡,沒有任何修為,但悄無聲息的走到自己近前,又居住在茴香山下,又豈會是一般的老者。
千亦很快恢復鎮靜,他覺得老者生氣似乎與自己有關,但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所以坦然向老者行了一禮:“學生千亦見過先生。”
老者並不領情,重重哼了一聲:“小子,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么?”
“先生是指剛才的事?”
老者不置可否,冷聲道:“那你又知道你自以為是的行為帶來了什麼損失?”
千亦搖頭道:“學生不知。”
“哼,你以為那石頭為何會恰巧阻斷黃連的水源?你以為除你外都看不見黃連缺水?你以為老夫不去理會是因為疏忽大意?”
連續的三問讓千亦一怔,只得道歉:“學生不知,給先生添麻煩了。”
老者又是一哼,也不知是不滿千亦冰冷僵硬的語氣,還是懶得計較於千亦的冒失,拂袖轉身道:“今日這山下所有葯田的護理之事,全由你一人來做,可有異議?”
千亦聞言看着老者的背影,少頃后閃過些許瞭然,行禮道:“學生願意受罰。”
……
茴香山下的千畝葯田就此而空。
一干學子或不解,或驚愕,或瞭然,或微笑的離開了葯田,只留下千亦一人在晨光之中。
這千畝葯田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對於天境修為的千亦來說,恰好能不太累的照看完。
但一天時間就這樣泡了湯。
似乎一切都是因偶然而起,但聽到老者最後的那句話時,千亦卻知,今日之果,早在一月之前,便在他曠課下山時種下了因。
而這老者若他沒猜錯,應當是懸壺宮的宮主白天冬。
那株黃連確實不是因疏忽而乾枯,它是因刻意疏忽而乾枯,根系周圍的石子也不是憑空而現,而是有人在幾日前故意埋下。
這些都是千亦在不停的除草、培土、追肥、灌溉之時,分辨出新土和舊土的差異才得知的。
而這也很顯然,這位懸壺宮宮主應當是早清楚自己會醫術,對於看護葯田也得心應手,他原諒自己曠課一月,卻不想讓自己不受任何懲罰,所以罰自己照看葯田一天。
時間過得很快,千亦的身影不斷在千畝葯田中閃爍,直到日落西山,千亦才鬆了一口氣,緩緩直起身來。
山門下的小屋發出“吱呀”的輕響聲,早上的老者從屋中走出,帶着與晨時截然相反的表情,端着兩盞清茶,微笑的喚道:“過來喝茶。”
千亦應聲走了過來,接茶而飲。第一口飲茶一半,微苦的茶水灌入腸中,溫度卻剛剛好,不燙不冷,熱氣裹着清香從小腹升騰,溢滿口齒,甘甜無比,一日的疲憊和口渴頓時消了大半。
千亦眸光一亮,捧着茶杯又飲了起來,兩口茶水見底,千亦只覺熱流涌遍全身,並不激蕩,卻渾厚充沛,似乎大戰一場也無不可。
千亦放下茶杯,下意識目光又看向另一杯,老者溫和一笑:“喝吧,兩杯都是你的。”
飲罷清茶,千亦認真道謝,老者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上下看了看千亦,將茶托放下:“可還走得?與老夫去垂釣斜陽如何?”
……
千亦自無不可。
早間時候他還有些急,因為楊不棄身體狀況糟糕,拖不得太久,他要儘早去神關幽谷,奪得鳳凰神火,但這時候日已偏西,再急着去也沒什麼用處了。
一老一少走到幾裡外的河邊,一人持一竿,一人坐一石,也不談話,就這般靜靜對着夕陽,默然垂釣。
千亦極少做這事,因為過去的是十四年,他都飛快的學習着各種本領,鮮有空閑坐着垂釣,若要吃魚,他會直接下河捕撈,只有殘夜才會懶散的垂釣一日。
不過多年的練字讓千亦的養靜功夫不錯,對於這種需要耐心的事,千亦毫不煩躁,大半個時辰過去,釣到的魚並不比老者少。
看了看竹簍里的魚,老者留下其中一尾白鰱,其他的魚都放歸河中。
千亦發現老者並沒有留下最大的那一條,他留下的是年齡最老的一條。
依樣留下一尾草魚,千亦提起竹簍,和老者往回走。
一路兩人都沒什麼言語,直到夕陽拉長的影子延伸到看不見的山頭,老者忽然停下步子,回頭笑道:“千亦,你去把老夫方才放掉的魚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