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請教(上)
山山對陸象山的認知遠沒有楊不棄那般到位。在她眼中,這個聞着烤肉香從山上躥來的老頭,即便不是乞丐,也不過是個打雜的。方才他大吼老夫一萬七千歲,確實讓山山驚了一驚,但反應過來后,山山便只當他是瞎扯。別人越活越老,要麼是鶴髮童顏,要麼是道骨仙風,為什麼就你活了一萬七千歲卻活成了個神棍?所以當陸象山傲慢而悠閑的說出這話時,山山當即便跳了起來:
“我不服!”
陸象山聞言瞅了山山一眼,卻並不理會,四下望了望,這才慢條斯理的回道:“‘不服’不是你能留下的理由。”
山山冷哼一聲:“你說不能留就不能留?我是我師父的弟子,又不是你的弟子。”
陸象山笑了笑道:“不錯,但你師父的去留也是老夫說了算。”
山山不以為然:“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誰啊,閑庭宮宮主么?”
少女的嘲諷沒有得到回答,在南曉意捂嘴輕笑,千亦、雨尋煙默不作聲的時候,楊不棄從不遠處抱來一疊木板,斜搭於陸象山身後,擦凈木板上的灰塵,恭敬道:“飯後不宜仰卧,請先生暫靠休息。”
陸象山聞聲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愜意的靠了上去。
旁邊的山山見狀更為不滿,指着陸象山道:“老頭,那是我砍的樹,你憑什麼靠?”
陸象山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憑什麼?憑老夫是閑庭宮的宮主。”
“哼!你是閑庭宮宮主?”山山滿臉的不信和鄙夷,如同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看你就算想當人家身上的虱子,人家也嫌你寒磣!”
聽到這話,千亦終於不能再置身事外,聲音微沉道:“山山,不得無禮。”
山山翹了翹嘴,瞪着陸象山道:“師父,明明是這個蹭飯老頭臉皮厚,你為什麼說我……”
聲音忽然垂落。
少女不滿的神色凝固在臉上,震驚、慌亂、鬱悶、不可置信的神色漸漸涌了上來,她扭頭看了看翹着二郎腿,接過楊不棄削好的牙籤,正悠閑掏牙縫的陸象山,又看了看一臉“你自求多福”之色的眾人,山山眨了眨眼。
半晌后,忽然一陣大笑從場中爆發,震得木葉簌簌而落,也震得陸象山差點摔個狗啃屎。
山山滿臉笑容的望着陸象山:“宮主大人,我剛才跟您開玩笑呢!”
陸象山拍了拍身上的灰,沒好氣的瞪了山山一眼:“我是虱子,不配。”
山山急道:“您怎麼不信呢!如您這般玉樹臨風,面如冠玉,德高望重,誰看不出您就是閑庭宮宮主啊?之前我說那些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如大家所傳誦的那般氣量非凡,現在看來,哪裏是氣量非凡,簡直是氣量如海嘛!你不知道,您在鴻國可謂聲名赫赫,我還沒到永安城耳朵里就被您的名字填滿了……”
陸象山聞言搖頭嘆息:“看來老夫連作虱子都不配,只能作耳屎了。”
山山急忙掌嘴:“我是誇您名滿天下啊!像您這等學識淵博,才高八斗的人,早就成為九州的傳奇了。有容國院每年十萬考生,有一半都是為了見您,我當初也是為了進入閑庭宮才報考的,您在我們心目中,就如神明一般!……”
便在山山口若懸河的誇讚陸象山之時,楊不棄再次走到陸象山身邊,遞給後者一把用蘆葦做的簡易扇子:“給您。”
陸象山取扇輕搖,拍拍楊不棄的肩膀:“少年郎不錯,留下罷。”
“謝先生!”
……
山山傻了眼。
她到這時才發現,在自己嘲諷和誇讚宮主,楊不棄已幫宮主搭好木板,削好牙籤,做好扇子,把宮主伺候得服服帖帖,而但凡有一事楊不棄交給自己做,自己也決不至於落入現在這般境地。
咬牙切齒的看着楊不棄謙遜謝過陸象山,山山只得再次強顏討好老者。
剩下的時間基本在山山絕不重樣的誇讚聲度過,千亦都驚嘆自己這個徒弟口才之佳,倘若不是那句“你就算想當人家身上的虱子,人家也嫌你寒磣”太過惡毒,恐怕以陸象山的性子,早就接納了山山,可惜……
夜色愈來愈沉,儘管天空清輝浩然,但四野卻早已悄寂,似乎連晚風中的蟬鳴都多了一分倦怠。
千亦長身而起,把縮在自己懷裏酣睡的懶懶放在肩頭,看了眾人一眼,道:“回去吧。”
雨尋煙點點頭,拿起身旁的問花劍。
南曉意打了個哈欠,拍拍身上的塵土:“是有些晚了。”
陸象山卻沒有起來,楊不棄輕搖了一下,誰知不搖還好,一搖老者直接就倒在地上,敢情是早就睡了過去。
山山顧不得口乾舌燥,心中鬱悶,一個箭步便沖了過去,把陸象山背了起來:“宮主勞累辛苦,你們不要吵醒他。”
隨即又瞪了一眼想伸手幫忙的楊不棄:“師弟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說罷,一溜煙沖入山林,消失不見。
千亦見狀微微一笑,他倒不是笑山山的行為,而是高興山山上了山。
有容國院自創建以來,除去上課時間,便不許所有非本學宮的學生接近學宮(天宮如海除外),因而陸象山若不同意山山留在閑庭宮,那麼背着陸象山的山山自然也無法上山,而此時山山卻毫無阻攔,看來老者嘴上不說,心中卻早已有了定奪。
千亦揮手滅掉地上的火星,望着幽靜的敬亭山,說道:“走吧。”
腳步聲泛起,沉入竹海之中。
……
回到閑庭宮,千亦先安排疲憊不堪的楊不棄暫歇於君慎獨的房間,山山則靠三寸不爛之舌得到南曉意的青睞,雨尋煙朝千亦點了點頭,也回寢舍歇下,空寂的閑庭宮,又只剩千亦一人。
不過千亦並沒有如往常一般去竹林間修鍊,他從天鴻刀中取出酒葫蘆,不緊不慢的走入陸象山的屋子中,鼾聲如雷的小屋裏,一點如豆之火泛起光明。
千亦拉開窗前的藤椅,極為自然的坐下,隨後拔開葫蘆塞,一股甘醇清冽的酒香頓時充滿整個屋子。
這酒是千亦的忘年之交玉不琢所贈,不知其名,因酒味入口清淡,入喉如火,千亦心中呼之為“雲中隱”,意為“綿中生雷”。
雲中隱並不多,雖然昨日千亦離開南城街時,玉不琢又贈了些予他,但好酒千杯嫌少,千亦自是極為珍惜。
輕嗅了一番,千亦嘖嘖兩聲,似感嘆酒之妙,又似感嘆身後酣睡之人無法享受。
然而,就在他仰頭欲飲之時,忽然一隻手從旁側伸了出來,陸象山笑罵道:“好小子,居然躲在老夫屋中,趁老夫熟睡之際偷飲美酒,該打!”
千亦聞言沉思片刻道:“你說得對,那便不喝了。”
說著,手一揮,酒葫蘆便隱遁在天鴻刀中。
陸象山怔了怔,隨即大怒:“哪有把東西拿出又收回之理!臭小子,趕緊拿出來!”
千亦卻似忘記了喝酒的事,看着陸象山問:“先生覺得楊不棄如何?”
陸象山冷哼一聲:“就是何老兒讓你收的那個徒弟?”
千亦點點頭。
陸象山卻不急着回答,負手踱了幾步:“早知你小子不安好心,行啊!幾天不到,你都戲耍到老夫頭上了。”
千亦卻沒有絲毫輕浮的神色,他起身鄭重向陸象山行禮:“請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