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渡河
讓楊不棄趕到敬亭山,千亦其實並沒有出於太多方面的考慮。
因為千亦知道往敬亭山的方向走,不出十里,一定會有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橫在楊不棄面前。這條河向東是懸崖,向西望不到頭,而百川界學子平日來往各處要麼是飛,要麼是用界門,因而這河上沒有橋,楊不棄若要到對岸,只有渡河。
渡河,便是千亦真正的目的。
楊不棄的身體已腐朽不堪,身上多出的無形大洞耗盡了他體內僅存的精元,如此下去,不說修行,即便是保住性命都困難,但何所道說的不是讓楊不棄活下去,而是讓楊不棄修行,並且要留名青霄。
留名青霄千亦不是太清楚,不過至少不會比讓楊不棄修行簡單,而這在大多數門派已然無解的局面,也確實有“起死回生”的法子,至少千亦就知道一種——涅槃之術。
此術與另外八術並列為“九死之術”,意為施展此術必定九死一生,但這說法其實還算樂觀了。九死之術當首一術:開天,有讓凡胎開竅,化腐朽為神奇的絕妙,然而開創至今,施展過的人不下十萬之數,但只有一人成功,若非此人精才絕艷,開天之術早已被划除九術之內。
涅槃之術的危險僅次於開天之術,在難以計量的無數試身者中,有數十人成功,余者,皆亡。
當然,千亦並不是一定要讓楊不棄使用此術,甚至涅槃之術只是在他心間閃爍了一下,他相信除去九死之術外,還有更穩妥的法子,不然何所道也不會將此事交給自己。
但無論如何,以楊不棄糟糕的狀況,若要修行,非得大動干戈不可,至於動什麼干戈,便要看後者的執念有多強了。
倘若這執念超越生死,那涅槃之術亦可在考量範圍之內。
山山對此頗有不滿。
聽到新來的二師弟很快便能修行,山山幾乎是在千亦說完的同時便跳了起來,伸出手叫道:“師父!我也要馬上修行。”
千亦凝了凝思。
山山的情況倒比楊不棄簡單得多,少女好勝心強,不畏吃苦,一心只想提高實力,但修行做不得兒戲,一步踏錯,百步皆廢。
千亦想了片刻,道:“你去西面山峰砍樹十根,南面山峰砍樹十根,西南面山峰砍樹十根……天黑之前用這八十根樹木蓋兩座木屋。我在敬亭山下等你,去罷。”
山山一聽傻了眼,訥訥道:“師父,我不會蓋房子啊,要不你讓我跟誰打一架吧。”
千亦卻並不回答,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
山山見狀無奈,只好嘆着氣離開了。
千亦此舉算是對山山的測試,他知道少女大大咧咧,對精細的活兒並不擅長,但戰鬥絕非一拳來一拳去那麼簡單,細微之處,必須着眼。
當然,千亦還有另一個打算——閑庭宮來人了,得多加兩間屋子。
……
千亦跟隨楊不棄一路到了河邊,身形隱在暗處。
少年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大河前停住了腳步。
這對常人來說頗為艱難的選擇,在少年眼前很快就有了結果。他發現自己無法游過河,也無法憑藉樹藤盪過河面,更不可能做木筏划至對岸時,他果斷離開了原地。
楊不棄朝東面有轟鳴聲的地方走去。
約莫過了一刻鐘,楊不棄走到懸崖跟前,發現即便繞過一座大山走到懸崖之下,大河依舊不減滔滔之勢,澎湃着向遠方流去,他便知道這一條路走錯了。
望了望天色,楊不棄向西處行去。
而這一走,便是一天。
少年似乎忘了和千亦的約定,只是盡最大的努力尋找有無能渡河的地方,他一路向西行走,卻未曾再前進一步。
千亦一直跟在楊不棄身後數里遠的地方,不急不躁,似乎只是出來遊玩的旅客。
日落時分很快到來,楊不棄在太陽被山峰擋住一半的時候,終於停下腳步,他面色蒼白,汗水淋漓,早已疲憊不堪,而這一停,他便倒在地上。
少年早已用盡氣力,是靠意志強行驅使自己行走,逼迫自己尋找,但到了此刻,他終於明白千亦並非是要讓他找到渡河的方法,而是——
“呼……”
楊不棄仰躺在地上,舒展四肢,長長的呼氣。
他睜着雙眸,任憑昏風吹落餘輝灑在臉上,汗水的刺痛感緩緩滑落在地,耳邊歸鳥遠去,傳來輕鳴,漸漸燃燒起來的雲霞便在輕鳴聲中映入他的眼帘,一切都安好。
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太陽幾乎完全被山峰遮住,而少年卻依舊沒有動靜。
千亦微微皺眉,或許在生死之間,執念亦會退卻。
然而就在這時,精疲力竭的少年忽然以極快的速度從地上爬了起來,隨後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入河中!
楊不棄並不會水,或者說這樣湍急的河流中,會水與不會根本沒有區別。
但千亦注意到,少年在前進着。
即使河水瘋狂的湧入他的口鼻;
即使身子被一個又一個浪頭打翻;
即使每前進一步,都在向死亡靠近;
但他依舊前進着。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這世間總有這樣的人,縱然前路一片黑暗,縱然明知流螢撲火,依舊願拋棄所有的不舍,沖向前方,九死不悔!
他們是傻子!是瘋子!但絕不能否認,他們是勇士!
千亦的雙眸一瞬明亮了許多,不過他並沒有去救楊不棄,因為如果他是後者,很可能早已猜到自己跟在身後,所以此之瘋狂,也有可能是冷靜。
千亦在等,等楊不棄明知必死無疑時,會決定堅持前行,還是放聲呼救。
夕陽的餘輝漸漸消失,時間已是傍晚。
廣袤寧靜的天空下,江河奔涌依舊,似乎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有千亦知道一個生命正在向死亡走去,畏懼、瘋狂、勇敢而堅定。
咕嚕嚕……
最後的一聲輕響,楊不棄終於不再前進,少年徹底失去了意識,如石頭一般沉向河底。
而幾乎就在同時,千亦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白影如龍,沒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