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行
天冊三十八年春,江陵城遇見的第一場雨被踏碎在紛亂、嘶吼之中。
城外,一道綿延數里、聲勢驚人的黑色“浪潮”滾滾襲來。
浪潮間爪牙翻飛,血口森然,各色詭譎之光縱橫交錯,各類嘶嚎之聲鬼神驚泣,不時有白骨、碎肉如飛絮一般飄散,所過之處,大地宛若被濃墨潑染過的宣紙,剛剛探出頭的幾許春意,也盡數夭折。
守城的百戶立於城頭之上,大馬金刀,披衣當風,目光越過層層雨幕,遙望浪潮。
他眸光微凝,神色卻是一片平靜。不急不緩的拭去劍柄上的余寒,任憑春雨敲打着盔甲,待到浪潮湧至城外數里,腥風撲面,吹得刀甲泠然,他才緩緩說出四字——
“妖潮來了。”
這話在百年之前,有着諸多的不可思議和驚駭,然而在百年之後,九州經歷了妖魔並起、天下大亂的年代,卻成了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人族疆域內,妖魔橫行,殺之不盡,即便有關隘鎮守,卻是哪一城哪一部落不隔三岔五的被妖潮侵襲?
這百年間,無數城池部落慘遭荼毒,如江陵城這般佇立百年不倒的古城不多,於是也經歷得太多,似今日這般層次的妖潮,其實守城的百戶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左右一個殺字而已。
“城外的百姓可入了庇護台?”
“已入!”
“烈刀隊何在?”
“隨時可以出發!”
“好!準備開啟鳳鳴大陣,本官這番不殺得它們……”
“報!”忽然,一聲急促的大喊傳來,傳令兵拜倒近前,“大人,北方含光門被堵,鳳鳴大陣無法開啟!……”
砰!
百戶怒目圓瞪,一掌拍在城頭上,震得女牆石屑紛飛:“怎麼回事?!”
“一名世家公子恰好進城……”
“什麼身份?”
“當朝左相嫡長孫!”
百戶臉色有些難看:“讓他趕緊進!”
“進不了!”
“又怎麼回事?”
“行李太大……”
確實是行李太大。
北方含光門本是可供十匹馬並駕驅馳的四大正門之一,送點行李進去自然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但這世家公子的行李非比尋常,乾脆便是一座高三丈、廣五丈、長十丈的樓車!
高雖然比之城門略有不如,可長了眼睛都看得出,這樓車決計比城門寬了不少!想正常進入幾乎不可能。
“太大難道你們不知道抬進去么?!”
“大人,樓車上下全部用玄鐵覆蓋,重逾萬鈞,上面還銘刻有法陣,確保不會被一般武者用外力抬起!不說我們,恐怕就是您和城主……”
“草他娘的二世祖!”
百戶已經不用往下聽了,倘若這頭可以和豬剛鬣比拼心智的二世祖旁邊無人提醒,江陵城多半傷亡慘重,首當其衝的便是在庇護台的百姓和將士。眼看着妖潮愈逼愈近,轟鳴之聲直如大江決堤、萬流奔涌,百戶已來不及做更多的思考。
“大人,怎麼辦?要不要報告城主?”
“沒時間了!”百戶大手一揮,“取青龍刀來!”
“是!”
得令的士卒匆忙而去,心中卻是暗暗一驚,青龍刀乃守城四器之一,唯有城主和百戶才能驅使,而且代價極高,須以精血獻祭,激發其中銘刻的法陣,才能得到青龍之力,沒想到一次小規模的妖潮竟逼得百戶大人用出這樣的手段。百戶大人年近半百,修為早已停滯,此役之後,不知又得要多長時間方能恢復元氣,想起此事的緣由,士卒也不畏權貴的悍勇了一回:“狗曰的二世祖!”
二世祖朱逸群此刻混然不知自己已被江陵城的將士臭罵。
他正倉皇的在樓車中尋找庇護之處,掩藏他在橫向發展上有着驚人資質的身軀,上躥下跳,像極了一隻快要下鍋油炸的肥鵪鶉。
“少爺莫怕!少爺莫怕!我們馬上就要進城了!城裏有將士上萬,高手無數,定能護得少爺周全,而且這樓車乃是夫人花重金打造,銘刻有諸多法陣,老奴以人頭擔保絕不會……哎喲!”
老管家話到一半,便被朱逸群驚慌之下的一掌拍成了慘叫,這位平日裏連茶杯都端不起的少爺,此時舉手投足間竟勢如開山,幾名護衛一時都穩他不住!
朱逸群沒有注意老管家在說什麼,以往他養尊處優,閑里來樂里去,即便聽說過妖潮,也不以為然,總覺得不過爾爾,今日見得妖潮排山倒海之勢,才知曉其可怕,頓時腦海一片空白,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完了!此回定是要嗚呼哀哉了!沒想到剛出城不到兩日,便遇到如此恐怖的妖潮,早知打死也不去什麼狗屁有容國院!就算它滿山滿谷的珍饈佳肴,本少又豈會稀罕?!
可惜這世間沒有後悔葯可吃,朱逸群肝腸寸斷:“我要進城!我要進城!!!”
……
朱大少吼得聲嘶力竭,庇護台的百姓更是聲嘶力竭。
經過一個漫漫寒冬,江陵城早已沒了餘糧,今日百姓在一幹將士的護衛下出去採摘野菜,順便查看城外的莊稼,不料回來的途中卻遇到了妖潮。本來眾人也不慌張,這年頭出去十回,五回就遇得到妖潮,所以也是輕車熟路,趕到城外設置的臨時庇護台,在將士的護衛下,只等城裏派出援軍便可無事。
然而這一次,卻因世家公子好死不死的在關鍵時候堵住了城門,不僅鳳鳴大陣無法開啟,他們也進不得城裏去,眼見妖潮鋪天蓋地而至,眾人終於慌了神。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漢滿臉驚恐的看着愈來愈近的妖潮,一步步向城門的方向退去,口裏喃喃自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忽然他尖叫一聲,不顧眾人的阻攔,拚命向城門跑去。
大漢此舉猶如壓垮眾人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很快又有許多人驚慌失措,尖叫着跑向城門,留在原地的人或是沉穩冷靜,或是心灰意冷,一時也惶惶戚戚。
一個小女孩依偎在母親的懷裏,眼睛不小心透過母親的指縫看見外面的景象,輕輕的問道:“娘親,我們要死了么?”
孩子的聲音異常平靜,像是每一天都準備着迎接死亡。
婦人強忍着淚將女兒緊摟,望着墨染的天空,笑道:“不會的,不會的……”
似呢喃,又似茫然。
一名老人搖搖頭,輕嘆一聲,伸手拿過一名少年士卒顫抖的劍,沒有吭聲,靜默的立在雨中,望向妖潮,像是一棵經百年風霜而不枯的古松。
城頭上,百戶目光沉着,青龍刀橫空而御,右手握刀之處,精血以肉眼看見的速度流入刀中,丈許長的巨刀符文次第亮起,一道龍吟漸次升騰,由低至高,激昂高亢,直衝天際!
然而無人看到將軍盔下的頭髮,如雪般白。
雨愈下愈大,滂沱如注,像擂響的戰鼓一般,澎湃天際——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
妖潮愈發近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鋪天蓋地!妖獸鮮血淋漓的大嘴,猙獰兇惡的面孔,鏘然鳴作的爪牙已清晰可見!腥風烈烈,妖氣奔騰!
百戶大吼一聲,躍下城頭,宛如蒼龍入海一般憤然殺向妖潮,而在他身後,十數道流光緊緊更隨,鋒芒凌然而堅決。
與此同時,庇護台的眾將士深吸一口氣,高舉手中寒劍,大吼一聲:“殺妖!”
……
轟隆隆!
春雷橫空!
無數寒光照亮了九天。
那一瞬,落雨聲遠。
那一瞬,塵念盡散。
眼見得將士刀劍凌空,熱血揮灑,就在這時,遠方的古道上,出現一道白色身影。
鏘!
似乎有刀鋒出鞘的錚鳴從十數裡外傳來。
於是,一道耀眼的白芒從古道盡頭綻放。
像是驚鴻一瞥,又像是天際斬破墨雲的閃電——
白芒追疾而至!
下一瞬,落雨微斜,浪潮中一朵巨大的血蓮怒放:震耳欲聾的嘶吼聲,猙獰嗜血的萬妖潮,黯然垂淚的恐懼和絕望……都在這剎那被血蓮吞沒!
那白芒,是刀光。
那刀光,斬盡妖潮!
將士們的刀劍依舊揮斬出去,然而劈中的卻只是猶帶餘溫的妖獸殘屍以及滾燙淋漓的獸血。春雨滴滴答答,在忽然變得鮮紅的曠野上,濺起一朵朵小花。
江陵城就像從百尺飛瀑的崖岸忽然來到了潺潺靜流的小溪,在極盡喧囂之後變得安靜無比。
雨聲,沙沙沙沙,腳步聲,啪啪啪啪。
將士百姓都沒動,腳步聲屬於那道白色身影。
腰間別著秋水雁翎,身後背着竹簍青青,劍眉星眼,龍口膽鼻,容顏清秀,俊逸如仙,似乎只是一瞬,便行到了近前。
來人是少年,白衣勝雪,風姿翩翩,清冷得不似雨中行客。
眾人還保持着先前的姿勢,怔怔地看着少年,隨後都不由自主的讓開一條路。少年停下來看了眾人片刻,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繼續向前走去。
少年行,樓車在前,他拔刀。
刀長三尺七寸,模樣並不好看,刀身上細細密密的布着裂紋,脆弱得彷彿微風一吹,便會化作碎片,但沒人注意到,雖是在如此滂沱的雨勢中,刀身上也不見半點雨珠。
少年未出一言,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只是不急不緩的走着,直向堵住城門的樓車。
眾人知道少年想幹什麼了,守城的百戶想阻攔,想說這樓車是左相孫子的樓車,砍不得!
一名傳令兵在城頭上喊,樓車有玄鐵加固,又銘刻諸多法陣,恐怕根本砍不爛。
眾人都是下意識的動作,似乎忘了之前那驚鴻一刀,似乎那一刀只是一個夢。
少年,依舊未停。
於是橫過數十里的白芒再次出現。
轟隆隆!
天上驚雷浩浩,地上寂靜無聲。
就在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時候,碩大的樓車上,一道巨大而整齊的切口出現了。
少年依舊靜靜地走着,收好刀,就像什麼也沒做過,然後在他行到樓車跟前的剎那,原本阻擋在前的巨大樓車,毫無徵兆的崩作兩半,摔入護城河中!
前方拉車的十二匹馬的韁繩也不知何時斷了,眾馬歡鳴一聲,奔入城裏,數息之間失去了蹤影。
這一切,快如閃電,又慢如雨息,分明聲在耳畔,卻又聞之寂寂,讓人分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待眾人回過神時——
少年已經入城,身影漸遠,慢慢消失不見。
城外,春雨噼里啪啦,像是放不完的爆竹響徹天際。
但此刻的世界對眾人來說,是寂靜的。
隨後的數十息,世界依舊寂靜,然後下一刻,含光門外忽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眾人拾起地上的東西,抱起咧開小嘴的孩子,撒開腳丫,沒命的往城裏跑,宛若之前那十二匹脫韁的馬,短短几息,地上除去腳印,天上除去流雲,什麼都沒了。
百戶拄刀而立,氣喘吁吁的望着身後滿野妖屍,又望望百姓歡快的身影,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有些像苦笑,卻很輕鬆:“虧了,虧了啊!”
……
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龍城谷關隘。
一名身披重甲的將領正和一個衣着邋遢、啃着雞腿的老頭在帥帳里下棋,黑白子濺落在棋盤,落聲清脆,一如賬外的落雨。
龍城谷也下着雨。
忽然,那將領指尖一滑,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伸手去拾,卻被滿手油漬的老頭一把擒住,老頭嘿嘿一笑:“落子無悔。”
那將領還想爭取一下,老頭卻眼疾手快的落下一枚白子,把黑棋逼進絕路,隨後將棋盤一掀:“輸了,給錢!”
將領沒好氣的看了後者一眼,取了一個銀錠扔過去,也沒心思再下,轉身尋了些以往的戰報看。
過了會兒,他忽然轉頭問道:“千亦到哪兒了?”
邋遢老頭啃下雞腿上最後一塊肉,將骨頭扔出帳外:
“次天門關,江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