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非常道(中)

第八章 非常道(中)

人間鶯時花漸老,山上明軒始爭春。

當春日將敬亭山滿山蒼翠染得金黃明媚時,飯足菜飽的陸大宮主也如昨日黃昏,在閑庭小院置了一張藤椅。

老人絲毫沒有“一日之計在於晨”的覺悟,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往椅上一躺,一面掏着牙縫,一面撓着瘙癢,便酣然眠於春風。

睡夢中,有竹影篩陰,有雀鳴枝頭,有竹濤萬里……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失了執念的花瓣被風拂落,飄向老人的面容。

陸象山不知是被花香喚醒,還是被花瓣摘去陽光而輕嘆,他看着懸停在咫尺之外的花瓣道:“敬亭山只有竹葉,沒有飛花。夢大宮主有何賜教,可否等老夫睡醒了再說?”

安靜地小院無人回答,有落花如雨,自空中飄然而落。

花中一名女子的身影若隱若現,輕着紅妝,身如盈燕,玉立於陸象山身畔丈許的位置。

她輕轉明眸,一道柔和卻無可阻擋的目光自花影中望來:“陸宮主,好久不見。”

聲音如妙齡少女,卻透着無盡滄桑。

陸象山已撥了眼前的落花數次,可惜每次他剛剛撥走,便會有新的花瓣遮在眼前,於是原本的微笑也變作苦笑,無奈的攤開手:“好久不見,你便這樣對待老夫?”

花中的女子並不在意,淡淡道:“此花不遮眼,只遮心,若陸宮主無心看老身,花自然亦不存在。”

陸象山聞言只得作罷,或許年輕的修士會以為花中女子故弄玄虛,但作為目睹過數百前那場驚變的他,卻知道這分淡然和刻意中隱藏的辛酸。

他嘆了口氣,乾脆繼續閉目低眠:“素聞夢大宮主花飛十載而不出,客尋千里而不見,今日為何突然到寒舍來驚嚇老夫?”

夢惜花不動聲色道:“陸宮主一夢天下皆知,老身此番前來,是有事想求。”

陸象山依舊閉目仰卧:“夢大宮主帶來的兩枚殘缺古符雖然罕見珍貴,但還不至於連符籙宮宮主都辨認不出,想必夢大宮主不是為這兩枚古符而來吧?”

小院靜了片刻。

夢惜花輕舒皓腕,伸手虛摘去陸象山眼前的花瓣:“‘一念千古’果然非同凡響,不瞞陸宮主,老身此次前來是希望以這兩枚古符換取觀陣之機。”

見陸象山笑而不語,夢惜花又道:“閑庭宮的‘清泉石上流’乃百川界第一大陣,連陣法宮的‘天上山’,何方宮的‘撈月湖’,塵中天的‘虛妄台’都自嘆不如,陣中更兼符籙、巫秘等術,且將之用得爐火純青。據傳相比天鎖大陣或許威力有些不足,但論陣法精妙,鴻域千萬里,無出其右。

“老身這兩枚‘周子符’雖有些殘缺,但畢竟是太初道籙,想來只是觀摩一番,應該足夠。”

陸象山問道:“閑庭宮建立百年,夢大宮主如想觀摩,為何今日才至?”

“老身非是不想來,而是百年閉關,今日方出。”

陸象山不再說話,沙沙的竹濤拍來暖日和春風,拂得衣襟飛舞,鬚髮搖晃。

他從藤椅上起身,負手背對着後者:“夢宮主,你我雖見面不多,但同在國院共處百年,神交已久,你若真要觀陣,自無不可。但——你若別的目的,還望直言。”

夢惜花聞言默然:“究竟還是瞞不過陸宮主。”

陸象山看着兩隻在書房綺窗上跳躍輕鳴的銀喉山雀,嘆道:“一個小娃娃寫的字,夢宮主想看,老夫又豈會吝嗇?”

夢惜花看了陸象山一眼,歉意的朝他行了一禮:“是老身多慮了,陸宮主不要見怪。”

陸象山搖搖頭,清風把落花吹到他身前。

夢惜花身影閃爍,步入書房。

千亦清晨時寫的字還散落在地,凌亂堆疊着。夢惜花輕輕拂袖,頓時重若千鈞的草紙便如塵埃一般,輕盈而動,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便已整整齊齊的排列成一個方形。

夢惜花順着第一個字看了下來,只見上面寫着——天地忽如一瞬,日月驟然成霜……

一個個字鐵畫銀鉤,力透紙背,有着少年一如既往的認真和嚴謹,亦有悲從中來的氐惆和肆意,看似隨意,但筆鋒不亂分毫,看似刻板,但自有隨性隨心。

夢惜花的眸光越來越亮,身子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輕撫少年寫下的墨跡。忽而,她目光在被雨尋煙弄出裂縫的那張紙上停留,眉宇一凝,未等發怒,又看到了被千亦弄得七零八碎的那張,臉色頓時寒得落花都被凍結。

陸象山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不用問了,是那兩個娃娃自己弄壞的。”

夢惜花凝息如鐵,良久后拂袖一嘆:“也罷,只是可惜了半張‘歲月符’。”

陸象山聞聲卻是一怔,臉上的從容頓去,一副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的表情,大悔道:“老夫若早知這小子這般矯情,昨晚就是走廢了這把老骨頭也要去討要幾張符紙來,最不濟也該把這破草紙給扔了!可惜啊!這兩個敗家的娃娃。”

夢惜花卻反倒釋然,朝陸象山行了一禮:“多謝陸宮主慷慨,此間事了,老身告辭。”

陸象山卻猶自悔恨:“夢宮主,你看這字全部交給你,還能湊小半張‘歲月符’不?”

夢惜花搖搖頭:“意境已破,便再不是歲月,老身亦沒法子。”

陸象山跺腳惋惜道:“唉!若是無符之符就多好了。”

夢惜花沒說話。

小院卻忽然比任何一次都要靜,整個閑庭宮都因陸象山這看似隨意的一句屏住了呼吸。

夢惜花看着陸象山。

無符之符,這個連絕大部分修士聽都不曾聽說過的符籙,她不相信後者是無意提及,更不相信後者不知無符之符是她的立命之本。

片刻的凝視,夢惜花忽然扔出兩枚殘破的古符,轉身就走。

陸象山見狀連忙叫住後者,苦笑道:“夢宮主留步,老夫絕無歹意,只是這小子勉強算個可造之材,若夢宮主能指點他一二,興許未來人族便多幾分希望。”

夢惜花終於止步,目光中有些驚訝:“陸宮主如此推崇,竟只是一個可造之材?”

陸象山乾笑兩聲,並未回答。

夢惜花看着一身裋褐,坦坦蕩蕩立於院中的老者:“據說十年榜之戰,陸宮主未給千亦報名。”

陸象山回道:“二弟另有安排,但若這小子想去,也無人攔他。”

夢惜花思忖良久,竹林中的新葉飄搖在眼前:“也好,也好。若千亦拔得符籙宮神關的頭籌,便讓他來找我罷。”

說完,花飛花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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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刀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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