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世界觀絕對不科學
赫連郁定了定神。
片刻后他才從二十年前的記憶漩渦中掙脫出來,將少年時的風發意氣放在一邊。
說起來,這一路上,總會觸景生情,想起樂道。
大概是因為十歲起,他們兩個人就少有分離過的緣故,讓這次說不清是辦正事還是有些羞恥的出走變得特殊起來。
當然更有可能的是,這一路上他總是會遇到勾起他回憶的東西,比如說大雪紛飛的二龍山,比如說青黑的殘蠍之毒,比如說眼前這個人——
——這個打手頭子。
被人稱作全爺的打手頭子雙鬢星星白,四十多歲模樣,他結巾束髮,武人慣常的打扮,如果不看地點,大概會以為這人是大安軍隊裏的哪個小兵。
此人的形象,此刻微妙地和十七歲樂道說出驚人之語時,被他踩在腳下的那個屁股重合起來。
哦,是當年雲嶺那個匪首。
“是你啊。”赫連郁說。
全羅秋渾身僵硬,他的目光下意識在周圍轉過一圈,沒有發現那個總會出現在大安國師身邊的身影,不僅沒有放鬆下來,反而更緊張了。
這個修行泰山流武技,人也似泰山般魁梧的打手頭子再次左右一看,發現周圍不少人將頭伸出帳篷,正興高采烈圍觀他的禍事,立刻狠狠瞪過去,又驅趕走他的小弟們。
然後他走到赫連郁面前:“……您怎麼會在這裏?”
赫連郁答非所問:“我不希望你告訴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的皇都中那位,全羅秋只能點點頭。赫連郁收回目光,發現身邊帳篷里的那個藥材商人已經此刻戰慄地躲在攤子下面,只能露出一個無人看見的歉意笑容,才回頭對全羅秋道:“帶路。”
“等等。”
那個被拋在後面,悲催丟了錢的胡人漢子終於追上來,“這小崽子偷了我的錢!”
赫連郁發現烏倫下意識就往他身側一縮,他不由笑了笑,就這樣片刻時間,全羅秋的小弟們難得識眼色地一擁而上,把這個胡人漢子拖走了。
胡人漢子口出穢語,言辭之意約莫是中陸人聯合起來欺負青陸人,赫連郁眉頭微蹙,不過他並不了解狀況,對全羅秋以及他下屬們的行事方式,此時不好多做評價。
“走吧,帶路。”
烏倫覺得赫連郁的態度有些奇怪,但是對全羅秋來說,這般頤指氣使還理所當然的態度也不會有誰了。全羅秋把這個行走人間的大殺器請到自己的帳篷,一路上無數人從帳篷門帘后悄悄打量,烏倫跟在赫連郁身後,覺得自己像是跟在什麼殺入城鎮裏的妖魔身後,他就是那個跟着大妖魔,馬前身後奔跑的小妖魔。
他的感覺絕非錯覺。
黑市可不是良善人士可以來的好地方,赫連郁以頭戴鳥骨向眾人昭示了他黑巫的身份,才能順利進入,那些行走陰影的人不想得罪一個巫,進而他們也會避開明顯被巫庇護的烏倫。
不然的話,烏倫大概會在走進黑市沒有一盞茶的時候,就被人剝光衣服,和那個被他可憐的奴隸崽子關在一起。
本來黑巫的身份足夠庇佑一大一小全身而退,但遇到打手頭子,又被打手頭子用那樣恭敬的態度對待,如果不想被試探的手段煩死,最好接受全羅秋的善意。
落下的羊皮門帘將寒風和視線一起關在帳篷外,烏倫驚嘆看着帳篷內部。這是一個搭建在冰面上的大帳篷,地面被鋪上了三層柔軟而溫暖的羊皮,再覆蓋了一層東楚郡的刺繡地毯,帳篷牆上掛着狼頭和鑲着金玉和寶石的彎刀,中央放着一個火爐,裏面炭火燒得正旺。聽到有人掀動門帘,有兩個半卧在地毯上的漂亮女奴站起來,向主人和主人的客人露出溫柔得體的笑容。
烏倫只覺得渾身寒毛根根豎立,他覺得他對這個環境不太適應。
赫連郁到沒有說什麼,他出生青陸皇室,前朝未滅前在天京城做質子,各種常人想得到想不到的奢華,都見識過,這種小小陣仗根本無法嚇到他。他以眼神讓女奴退下,倒是沒有對她們迎上烏倫做出什麼表示。
全羅秋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此刻他終於斟酌好了自己該有的態度。
“您有什麼需要,盡可交給我去辦妥。”
赫連郁坐下,他依然沒有順着全羅秋的意說話,而是問起從前他未曾關心的事,“當年你被抓住后,去了哪裏?”
“我在陛……咳咳,軍中服役,光武三十七年的時候調到左川關當守兵,只能混個百夫長,後來用了些手段,把自己從軍中贖出來,偶爾幫老朋友看看場子。”
蘇尼塔黑市就是這樣一個場子。
聞言赫連郁半合上眼睛,慢慢思考。
每年舉行的蘇尼塔黑市歷史悠久甚至在他出生之前,過去無論是青陸的可汗,還是中陸的皇帝,都想將這個黑市佔為己有,卻陰差陽錯雙方實力均衡,反而誰也插不了手,如今三大陸都被樂道統一,過去的平衡自然不存。
朝廷會派人監督,當然。
就算自己把自己贖出來,全羅秋身上已經打上軍隊和朝廷的烙印,想改也改不了,所以他是作為左川關守將的親信來監督黑市的。
別人大概還會分析全羅秋以及他上司在朝中的派系等等,不過在赫連郁這裏,全羅秋只有一個派系。
樂道的人。
啊,好煩。赫連郁想。
想完這些不過瞬息,赫連郁遞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他要的藥材,對全羅秋吩咐:“我需要這些。”
全羅秋看也沒看,接過轉身就走,速度快得好似身後有一隻張開大口的妖魔,兩個心不在焉服侍烏倫的女奴被他的態度嚇一跳,看向赫連郁的目光帶上懼意。
沒想到面對她們,赫連郁的聲音反而放緩了一些,聽上去竟是有幾分溫柔了。
“你們有地方去嗎?”兩個女奴連連點頭,“那就先出去吧。”
門帘再次落下后,帳篷里便只剩下赫連郁和烏倫兩個人,被女奴揉搓了一頓的烏倫撫下身上起的雞皮疙瘩,問:“我怎麼覺得你對奴隸的態度,反而比對剛才那個傢伙更好。”
“我對常人的態度一向友善。”赫連郁說,“至於樂道的人,不用白不用。”
烏倫裝作自己沒聽見皇帝的名字,沒想到赫連郁向他招手。
“過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烏倫乖乖坐在赫連郁對面。
他能感覺到這個人從鳥顱骨下端詳自己的視線,不由屏住呼吸,直到赫連郁說:“你知道自己中毒了嗎?”
烏倫想說自己不是瞎子,指甲變化那麼大他不可能看不出來,不過最後從他喉嚨中發出的,只是一聲嗯。
“必須告訴你的是,我對解這個毒並沒有把握。商隊主人行禮里搜出的葯,只能拖延毒發的時間,這些葯大概能讓你活過十天,然而要到達我們最終的目的地,至少要一個月多。”
既然他快要死了,那麼他還去那勞什子目的地幹什麼?烏倫想。
“我們去大雪山,請大雪山的壺藏大巫救你。”
“咳咳咳咳咳!”烏倫被自己的一口氣給嗆着了。
赫連郁眼裏泛起一點笑意,“我雖然不通藥理,面對配好的葯摸索出藥方倒是沒問題,等在蘇尼塔配完足夠的葯,我們再上路。”
烏倫看着他的目光已經渙散了,對一個孩子而言,小命七上八下大概是很特殊的體驗,赫連郁這樣想,繼續道:“在去大雪山之前,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
大巫的聲音溫柔似水,“賀烏倫,你想成為巫嗎?”
烏倫睜大眼睛。
赫連郁知道,這個提議是絕不可能被拒絕的,這個孩子眼中有和當年的他相似的野心,對力量的野心。
課程立刻就開始了。
洗乾淨的蘋果盛放在白銀雕紋高柱盤裏,女奴端進來的奶茶就放在地毯上,爐子裏的炭火被熄滅,窗帘和門帘被拉下,帳篷內陷入一片黑暗中。
然後有微弱的光輝自黑暗裏顯現而出。
赫連郁把明光珠從烏倫的脖頸上取下,他和烏倫面對面,雙手懸在胸前,明光珠就懸在他兩手之間,散發著太陽般的光輝。
面對面,膝蓋碰着的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的臉。
“雖然很多人不耐煩,不過巫通常的第一課,都從講古開始。”
氣氛太好,烏倫無意識點點頭,聽赫連郁講到:“我們從一千年前說起,來講講天地間的第一個大巫,扶桑。”
很久很久以前,三陸都被籠罩在黑暗之中,沒有太陽,沒有星星,人族不過是妖魔飼養的肉食,那時候人偶爾會見到天上的光,那是雷霆閃電,能將整個天地照亮,有一個人,懷着對人們被妖魔主使命運的不甘,去尋找那從天而落的光。
“啊?他不會被雷劈死吧?”烏倫問。
“沒有,”赫連郁道,“他追尋光落下的方向,發現光落到樹枝上后,變成了更多的光,這種光能帶來溫暖,能在地上綿延,他給光起了個名字,叫做火。”
這個人擁有了控制火的力量,有些妖魔會被火擊退,卻也有妖魔並不懼怕,反而能使用火,那個時候,人們反抗妖魔的戰爭已經打響,這個人思考着,為什麼有些妖魔不懼怕火呢?
他想,一定是火不夠大的原因。
於是這個人在極北的白陸點燃一場大火,大火從白陸燒到青陸,從青陸燒到中陸,三陸在火中熊熊燃燒,燒了一年又一年。火勢大到根本不受這個人的控制,不僅是妖魔被燒死,他的親人們也葬身火海。這個人悲傷落淚,淚水滴落的地方,長出一棵高大的樹木,從地上一直長到天上。
將萬物焚盡的火竟然沒法點燃這棵樹,這個人擦乾眼淚,將所有的火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後順着這棵樹爬上天去。
明光珠淡淡光芒下,烏倫聽赫連郁輕輕道。
“這個人叫做扶桑,那棵樹便是聖木扶桑,而那大火在天空上,變成了現在的太陽,這便是天地間第一個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