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偶遇

19.偶遇

"姐姐,不能再歇會兒嗎?"蔣燕華都得腿都酸了。她嫌自己個子矮,出門總愛穿個高底鞋子,這鞋子雖然底子硬,走路不會硌了腳底,但遇上這些崎嶇不平的山路卻是受罪了。現下一坐下去就不想起來,想想一會兒還要走一段路回寺里,只覺得連腳都痛了起來。

"等打了水我們就回去,進了寺里你好生歇着,叫萱草給你捏捏腳。"桃華說著,走過去拉了陸盈,又把這話說了一遍。陸盈這會兒還精神百倍,聞言嘟了嘴:"我還想在這裏烹茶呢……"

"那下回譚太太肯定不許你自己出門了,你信不信?"桃華威脅她。

陸盈沖她扮了個鬼臉:"信!你呀,比我娘還管得多呢。"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山間安靜,陸盈的笑聲銀鈴似的,順着風傳了開去。草廬里穿天青袍子的年輕人往外探了探身,手中扇子搖了搖,笑道:"此情此景,可堪入畫。"

泉水清碧,草木蒼鬱,幾個女孩子卻分別穿着桃紅、杏紅和粉藍色的衣裳,飄着雪白的輕紗,雖然看不見面容,那活潑婀娜之態也足以入畫了。

燒水童子小聲嘀咕:"公子,不好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的。"

"就你事多。"少年不以為意,"這又不是在京城。何況她們都戴着帷帽呢。還有你,飛箭,幾個女孩兒而已,你摸着劍柄是做什麼?"

"是愛他那把軟劍吧。"童子取笑,"飛箭自得了那劍,寶貝得不行。可惜這一路上都不曾拿出來亮亮,想必是手癢了。"

泉水邊幾個姑娘已經取完了水,相偕着往寺廟走去。少年便笑道:"行了,人都走了,你不用這麼草木皆兵的。無錫一帶素來安寧,這惠山寺香火又盛,哪有匪賊會跑到這裏來呢。"

火上水已經燒開,蟹眼般的水泡一個個翻上來。童子忙提起壺,將水傾進杯中,頓時飄起一股茶香。少年深吸了口氣,端起杯子品了一口,嘆道:"果然好水。烹茶已能盡其妙,釀酒更不知要如何醇厚了。今兒沒白來。"

"公子你可少喝點兒。"童子連忙提醒,"若是喝多了,就跟十珍樓那回似的,小的回去少不得挨板子。"

少年隨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還敢抱怨起來了。十珍樓那次是他們合起伙來灌我,我一時不察上當了而已。而且母親身子不適,我怎麼還會多飲。這次不過是先來探一探,若這惠泉酒真這般好,等母親大安了也好來嘗嘗。"

童子鬆了口氣:"還是公子有孝心。不過請來的那郎中不是說,暫時不讓郡主飲酒么?"

少年不十分在意地道:"不過是水土不服罷了,郎中也說無甚大事。吃藥的時候自然不可飲酒,等好了難道還不能用么?"

幾人說說笑笑,飲盡一壺茶,這才離開草廬,回了寺廟。

惠山寺在唐宋年間香火鼎盛時有上千間僧舍,本朝開國之時因着戰亂毀去了大半。因幾代帝王都不愛佛道,無錫本地鄉紳雖曾捐資修繕,也未敢弄得太過盛大,如今整個寺廟也不過就是從前的三分之二大小,但也頗為可觀了。

少年沿着大殿一路前行。他素來也並不十分信奉這些佛菩薩,不過今日原說是因母親身子不適而來進香,少不得要每個殿拜上一拜。一串菩薩拜下來,剛才喝的茶已經全化作汗出了,又覺得口渴起來:"去後頭禪房坐坐,再烹壺茶來。都七月中了,怎的還這般熱。"

童子忙道:"南邊與咱們京城不同,公子今兒穿得是略厚了些。"

少年扇着扇子,有些不耐:"都是母親讓穿的,生怕山上風大--否則誰穿這許多。"

惠山寺後頭有專門供香客歇息的禪院,為能接納更多的香客,大部分院子都十分小巧,中間僅隔薄薄一層夾泥竹牆,兩邊笑語可相聞。橫豎寺內有專門待客的沙彌就在附近等候,大白天的也不會出什麼事。只有部分供香客在山上過夜的禪院,才建起結實的磚牆,裝上橡木大門,以保安全無虞。

少年進了院子,不由得嘖了一聲:"這般小。不過倒也雅緻。"竹牆金黃,牆邊種着一株矮梅,枝幹虯曲,橫斜有致,想來開花之時定然可觀。梅樹下擺着一張小巧石桌並三隻石凳,皆是垂蓮台足,桌面上還刻了一段金剛經。

"人說江南園林精巧,這樣小的禪院還有這樣心思,果然精緻。"少年隨手摸了摸已經被磨得光滑的石凳面,忽然抽了抽鼻子,"什麼香?"

童子也跟着聞了聞:"好像是茶,不過怎麼還有花香?哦公子,一定是花茶!"

"花茶?"少年揚了揚眉毛,"什麼花茶?"

"小的在驛館裏聽人說的,說近幾年江南這邊時興起一種花茶,便是拿鮮花花苞與茶放在一起窖制,花香透入茶中,沖泡出來便帶着股花香氣。"

"還有這般飲茶的?"少年有些感興趣起來,"那不是將茶的清香都混了?"

童子細細聞了聞空氣中的香氣,猶豫着道:"聞着倒也挺香的……彷彿是隔壁院子裏在烹茶。"

少年立刻走到竹牆邊上,飛箭一語不發,提起一隻石凳跟着過去,將石凳放在牆下。少年轉頭沖他一笑,踩着石凳爬了上去。童子個兒矮,急得直扯飛箭。飛箭沉默地憋了他半天,才又拎了一隻石凳過來,讓他蹬了上去。

童子忙忙爬上去一瞧,只見隔壁院子裏種的卻是一棵極大的海棠,樹榦雖在這院子裏,卻分了一半濃蔭到旁邊禪院。樹下也一樣擺了一張石桌三隻石凳,此刻卻有三個少女正圍桌而坐,正在品茶。方才他們聞到的香氣,便是從這裏來的。

童子眨眨眼睛,小聲道:"公子,這好像就是剛才去取的那幾位姑娘……"方才是戴着帷帽,然而衣裳顏色卻是對得上的。

"噓--"少年比了個手勢,又深深吸了口氣,"別說,這個什麼花茶還是挺香的。"

童子剛附和着點頭,忽然想起一事,連忙扯自家主子衣裳:"公子,不要看了,這不合禮數!"扒牆頭看人家姑娘,這要是被抓住豈不成了登徒子?

這牆不過是交叉釘住的竹片裏頭夾着一層黃泥拌稻草,並不是石壘磚砌的,勉強能撐起一個人的重量,卻禁不住搖晃。童子不扯還好,這一扯,兩人身子一動,竹片頓時發出嘎吱一聲,在寧靜的禪院之中聽起來格外清晰。

隔壁院子裏烹茶的當然就是桃華三人。不知是不是被寺廟裏莊嚴寧靜的氣氛感染,連陸盈說起話來都是低聲細氣,因此這一聲嘎吱,被桃華清清楚楚聽在耳朵里,立刻抬頭:"什麼聲音!"

少年飛一般往下一蹲,只留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童子半張着嘴呆站在那裏,待看見幾個少女都是面帶怒色,才猛醒過來拚命搖手:"幾位姑娘不要誤會,小的,小的不是想要偷窺……"

他一面說,一面徒勞地低下頭來看自己那位主子。少年沖他比了個威脅的手勢,小聲道:"問她們喝的是什麼茶!"

小童簡直要哭了,頂着山一樣的壓力,戰戰兢兢地道:"並非小的有意失禮,實在是聞到一股子奇異的茶香,不知從何而來,所以,所以……"

也幸而他生得面嫩,雖然已經十五歲,但看起來還跟十一二歲差不多。在桃華等人看來,便覺得他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臉上神色便緩和了一些。小童看有門兒,連忙就在牆頭打躬做揖,連連道歉。

他的個頭也就在竹牆上露了大半張臉,於是桃華等人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只看見他的頭一會兒縮回去一會兒伸上來,陸盈第一個憋不住嗤地一聲就笑了,蔣燕華也忍着笑低下頭去。桃華也覺好笑,板著臉道:"這是我們帶來的玳玳花茶,是本城匯益茶行今年出的新茶。據我所知,匯益茶行也在寺里舍了茶供佛的,你若是想嘗嘗,不妨跟寺僧要一點。"

匯益出了新花茶之後都要往各大寺廟裏舍上幾斤的,說是供佛,其實是給僧人們的。這些寺廟香火繁盛,頗有些信男信女,若是知道寺里僧人供佛用的是什麼茶,自然有人追捧,或買了自己喝,或買了也舍到廟裏。

這個卻是梁掌柜的主意,前幾年的珠蘭花茶送到各寺廟裏之後,銷量大增,今年出的這玳玳花茶量雖不多,也仍舊往寺廟裏各舍了幾斤。

童兒得了消息,連忙道謝,這才跳下石凳,苦着臉道:"險些被公子害死了……"

少年嘿嘿一笑:"這不是看你生得年紀小嘛。若是你家公子被人看見,可就分辯不清了。到時候事情鬧得大了,還不是連帶着你們在母親面前受責?好了好了,快去尋寺僧討一點這玳玳花茶來,若吃得好,回城時給母親也去買一些。對了,剛才那姑娘說,是什麼茶行出的?"

這話說得倒也有道理,童兒只得自認晦氣,板着小臉道:"是匯益茶行。小的聽說,這花茶就是這家茶行興起來的。"說罷,出去找寺僧討茶了。

桃華等人並未看見之前那少年也在牆上,便是童兒也只是露了大半張臉,因此並未認出來便是那草廬之中烹茶的一行人,只當是惠山本地的香客,尚不知有新的花茶,於是做完宣傳之後,也就拋在了腦後。

烹茶只是小插曲,陸盈真正的目標是中午的素齋和惠泉酒。

惠山寺的素齋名聲不顯,主要是沒有那等素菜做出魚肉滋味來的噱頭,卻也是乾淨精緻。僧人們從山中采來的木耳和蘑菇,自製的豆腐麵筋,自種的青菜蘿蔔,後山竹林中的鮮筍,連用的油都是惠山上采來茶籽榨出來的素油,菜色清淡,卻有天然的鮮美。幾個腌小菜則用醋及花椒調味,格外爽口,配一杯醇甜的惠泉酒,真是相得益彰。

陸盈挾了一筷子腌筍絲嚼了,再喝一口酒,長出一口氣,搖頭晃腦地道:"好酒呀,好酒!"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去看放在桌上的兩隻酒瓶。

惠山寺的酒瓶確實比一般的酒瓶要大一些,然而也是捐了香油錢之後才會有的。若是不捐香油錢,不在寺中吃齋飯,便沒有這酒。如此算來,這酒說是贈送,其實比尋常店裏沽來的酒都貴些,還有個脫俗的好名聲。

連桃華都要暗嘆一句和尚們好會做生意。看着陸盈又喝了一杯便不許她再喝,叫丫鬟們取出酒壺,將剩下的酒分成兩份裝好,兩家各分一份,帶回去喝。

這是寺里允許的,美其名曰帶福,其實是為了讓更多人嘗到這酒,好往寺里多來幾次。

陸盈眼巴巴地看着酒被裝進酒壺,繼而被輕緋鐵面無私地收了起來,苦了臉搖搖酒瓶子,將裏面剩的一點兒餘瀝倒進杯里,嘆道:"我才喝了三杯……"

"三杯不少了。"桃華無情地道,"那不是還有一壺帶回去嗎。知足吧你,我們姐妹兩個,也只分到一壺呢。"

陸盈反駁:"你帶回去只給蔣伯父一人喝,我這壺帶回去,家裏就分光了。"蔣家才幾口人,譚家多少人呢。

"那你喝的三杯也是最多的了。"桃華摸摸她的臉,已經微微有些發熱,"也夠了。若是紅着一張臉回去,瞧譚太太罵不罵你。我那裏有解酒的梅子甜湯,一會兒上了馬車喝幾口。"

陸盈也覺得略微有些輕飄飄的。別看她愛喝酒,其實酒量實在一般,聞言也就點頭起身,伸了個懶腰嘆道:"偷得浮生半日閑哪,又要回去嘍。"

桃華險些噴笑出來:"說得好像你在譚家忙碌得不行似的。"

輕緋過來扶着陸盈,笑道:"蔣大姑娘不知道,這次表姑娘過來,我們家太太果然沒讓閑着。每日裏不是針線女紅,就是跟着太太學管家理賬呢。"

"好好好,這下是上了套了。"桃華拍拍陸盈的肩,笑道,"也就是譚太太疼你,這些可不都該學起來了。"

陸盈已經十四歲,按本朝規矩,這個年紀大部分女孩兒都已經開始相看親事,待及笄之後一兩年便差不多都會出嫁。管家理賬這些,在家裏做女兒不知倒可,做了人家媳婦卻是用得着的。陸家幾位太太怕是沒人會想着讓陸盈學這個,也就是譚太太,替外甥女兒想得這般周全。

陸盈嘆了口氣道:"我知道舅母疼我。若我那幾位伯母--罷了,今兒這般快活,說她們做什麼。"

輕緋笑道:"說的是。姑娘無須想那許多,都有太太呢。"她是譚太太貼身大丫鬟,自然知道好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陸太太早就擔憂女兒的親事,私下裏與譚太太也通過信,打算着把陸盈嫁到譚家來。

若論陸譚兩家的門第,自是陸家為上。譚家不過出過幾個舉人,最高做到八品縣丞也就罷了。然而陸盈是個孤女,連親兄弟都沒有,如此一來,身價又大打折扣,真嫁到譚家來也說得過去了。何況兩家是親上加親,外人也無可指責。

陸盈還不知道母親和舅母有這打算,只是生性豁達,聽了輕緋的話也就把不開心的事拋開,跟桃華和燕華又在寺廟裏轉了一圈兒,這才心滿意足地乘上馬車返程去了。

他們走後過了些時候,隔壁院子裏的三人也動身下了山。他們卻是騎馬,比馬車腳程快得多,到了無錫城門處,已經趕上了馬車。

"公子,那不就是那幾位姑娘的馬車嗎?"小童眼睛尖,一眼就從城門處的車馬中認了出來。

"唔--"少年隨意看了一眼,"蔣家二房?有趣兒。當初險些就被株連全家,如今倒過得挺滋潤的。"方才他們在寺廟裏,已經從小沙彌口中得知旁邊院子裏來的是蔣家女眷--桃華讓薄荷去定禪房歇息的時候,用的是蔣家的名字。

"小的記得,宮裏頭還有位娘娘姓蔣的……"

"什麼娘娘,一個婕妤而已。"少年漫不經心地低頭,只管看馬鞍上掛着的酒葫蘆,"不過是仗着有了身孕,一群人紛紛奉承罷了。管他們呢,倒是那茶不錯,走,去匯益茶行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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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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