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任君處置
半老徐娘的中年婦人一聲兒一聲肉地哭叫,陳進心裏暗驚:自己是長安君,難道這位是太后嗎?
太后親臨,那我是不是應該表示表示?
這麼呆站着着實不妥啊,俗話道,百善孝為先!
人生大舞台,說來咱就來,陳進思定,當即納頭便拜,來了個“兒臣叩見母后”,當然他沒發聲的。
這一下戲是足了,可把婦人驚了一跳,手足無措也連忙跪下對他磕頭,旋即聲淚俱下,不知是悲是喜。
陳進一拍額頭,忽然想起:哎呦喂,這是奶媽。
心中暗罵,不禁想抽自己一個嘴巴。當時禮教雖無後日之盛,貴族與庶人之間依舊存在不可跨越的鴻溝。
他的乳娘姓溫,從小帶他到大,現在在長安府做着內府總管,說的好聽些是長輩,說不好聽不過是伺候他的高級下人,放在清宮戲裏,就是“容嬤嬤”一樣的存在。
陳進方才用力過猛,一時間弄得好不尷尬。好在齊軍主將來訪,方才解了陳進“容嬤嬤”之圍。
齊軍將領為一姓田的將軍,問了幾句便又走了,剩下了陳進、溫氏、小婢女三人。
陳進正不知如何自處,只聽“啪”的一聲脆響,溫氏一巴掌將婢女扇倒在地。
“你這毛手毛腳的死丫頭,公子的四個大丫頭都死了,我有心抬舉,讓你來伺候公子,你便是這麼給我伺候的?”
溫氏嘴裏一邊罵,巴掌一邊沒頭沒臉地打下來。
“吃了塊肉而已,至於嘛!”
陳進忙去攔在婢女身前,溫氏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一雙眼睛充滿愛憐:
“公子,你可是想要親自教訓這丫頭嗎?”
陳進神情一頓,怕她還要再打,重重地點了點頭。婢女一見,瞬間面如死灰一般難看。
“哦——”
溫氏頗為曖昧的一笑,她們家這位小公子,在整治女人的事上啊,那可是花樣繁多,可以說是天縱奇才。
“那麼溫姨……就不打擾公子的雅興了。”
說著溫氏便離去,小婢女整個人跪伏在地,明明一動也不敢動,卻又不由自主的身體發抖。
陳進自醒始終無法發聲,他不知前因後果,心裏犯起嘀咕:
“這長安君該不會是個啞巴,難道真這麼背?”
幾番試音,均是不成;心裏一急,提起丹田氣,只聽一聲乳虎清啼:“靠!”將跪在地下的小婢女嚇得打了一個大大的寒噤。
陳進放下心來:原來箭傷並未損及聲帶,卻只是紗布纏得緊了。
他看着婢女可憐巴巴的小小身軀,輕柔地道:
“你快起來吧。”
陳進不禁在心裏咒罵:萬惡的舊社會啊,瞧把這孩子嚇得。
不知為何,婢女聞言卻更加恐懼了,哭聲道:
“婢子有罪,甘願聽憑君上任意處置。”
“任意處置?任我處置嗎?”
陳進指着自己的鼻尖,眼光一閃,看着那玲瓏婀娜的少女身軀,突然覺得,這舊社會,其實,也不壞嘛!
……
……
東周末年,禮樂崩壞,戰火頻仍,諸侯相互攻伐兼并,中華大地上最終形成了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個大國。
其中,偏居西隅的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國力日盛,南吞巴蜀,北滅義渠,遂有平滅六國,一統天下之心。
雄居北境的趙國在武靈王時期推行胡服騎射,武力大增,趙惠文王子承父志,以李兌、藺相如為相,趙奢、廉頗為將,約縱六國,收率天下以擯強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一十五年。
然,六國心思各異,合縱不能長久,聯合抗秦已顯疲態。
周赧王四十九年,惠文王駕崩,太子丹繼承王位,由威太后攝理朝政。
新舊交替,政局不穩,秦國趁機發難,大軍東出連奪趙國三座大城。趙國向齊求援,齊國則要求趙國以太后最為寵愛的小兒子長安君入質於齊,方肯出兵相救。
趙威后疼惜幼子,不肯相應,群臣日夜進諫,威太后發出明令,再有言及使長安君為質者,必唾其面。當此危時,左師觸龍入宮覲見,一番說辭由情入理,以其子舒祺及燕后之事說服威后。遂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護送質齊。
……
……
夜,齊軍大營。
陳進把高中學的《觸龍說趙太后》默默複習了一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感激嚴厲的語文老師。
然而在下一秒鐘,就發現其實並無卵用。
他繼承了長安君地一些基本記憶,知道“自己”是誰,知道當今的時代大約是歷史上的戰國,知道自己在入質齊國的路上,其他還有很多事都不甚明了。
比如,這是在哪?
襲擊他的是誰?
接下來該怎麼辦?
都是問題,當下也只有騎驢看唱本兒——走着瞧咯。
況且這個場景着實是——他現在正安然地半躺在床榻之上,身上是錦面的大被,背後墊着鬆軟的獸皮。先前失手將鼎打翻的小婢女跪坐一旁,正一小口小一口地為他吃着肉羹。
小姑娘看着年紀不大,長相很是耐看,細細長長的脖頸,窄窄薄薄的削肩,窄窄的腰身還未完全長開,怯生生靈動一對眸子,也還帶着少女的嬌憨;一雙小手卻有些粗糙,還有一些微微紅腫,顯然是經常要干粗活。
她剛剛被赦免了冒失的罪責,正自誠惶誠恐,每喂一口都要細心地吹上半天,待吹得溫了還要用自己的唇貼在調羹上試過後,才送入“嗷嗷待哺”的陳大宅口中。
陳進本就很餓,少女豆蔻般的芳香殘留在肉粥上面,更是讓人胃口大開。
伺候他吃完了肉粥,小婢女又很自覺地給陳進揉肩捶腿,完了又打來熱水洗腳,不禁讓好吃懶做的他也有點心虛地想:“會不會太腐敗了點?”
陳進想要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恨上學時學習古文不夠深入刻苦,一朝穿越竟是連日常說話都要要拿出當年學李陽英語的架勢鼓勵自己:怕個什麼?Don’t-be-shy,just-try!
“小……小姐芳齡幾許?”
醞釀良久,陳進try道。
“唔?”正在給他擦腳的婢女疑惑地揚起了小臉。
這個畫風不對,陳進乾咳兩聲,繼續又try:
“不知爾春秋幾何?”
小侍女忽閃着一對大眼睛,眼神很是複雜。雖然複雜,這種表情陳進卻比較熟悉,一言蓋之就是看傻叉的眼神。雖然小姑娘眼中含怯,但是不會錯的。於是他不禁額角掛上三條粗線,黑着臉問:“你多大啦?”
聽到這句,侍女才忙又恢復到誠惶誠恐的神態,伏身深作一拜,恭敬答道:“回稟君上,婢子今年十四。”
十四啊,滿打滿算初中畢業了沒,這麼小就要出來給人當丫頭使喚,也是夠可憐的。
陳進邊想,嘴上問道:“你的家裏人呢?”
“回稟君上,君府就是婢子的家,君府上下自然都是婢子的家人。”
小姑娘說話慢條斯理,如同背書,就差沒有搖晃腦袋,說到中間似乎忘詞眼神向上發飄,別有一副憨態。
“那你的父母呢?”
“回……”
她才要開口,陳進便用兩根手指將她的小嘴捏住了:
“可不可以不要說‘回稟君上’。”
“回稟,噢!”
小丫頭吃了一驚,陳進手一鬆開就條件反射地回答,發現不對連忙改口:“婢子遵命。”
“婢子的父母都已死了。”
“呃……對不起。”陳進沉吟。
小侍女眼神很是迷茫,不知君上有何對不起她,忽然不知道想起來什麼,又打了一個寒噤。
陳進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又假裝隨意地問:“對了,你叫什麼來着?”
為了營造出這種隨意,他刻意起身下榻,穿着木屐踱到長案處以手抵額,做沉思狀。他此刻只穿着着貼身的單衣,雖然身形還未完全長成,但手腳頎長,烏黑的長發披散肩上,貴介公子的風流盡顯。他背對侍女,卻不知自己這番做派在她眼裏卻是乖戾脾氣發作的預兆,眼中的神采漸為恐懼隱沒。
陳進半天沒有得到答覆,一回身卻見小侍女已在地上瑟縮成了一團,流着眼淚卻不敢大聲出氣。
是的,君上是赦免了她的冒失之過,可卻沒說赦除她盜竊之罪呀,偷吃難道不算偷盜?
須知君上眼中不容沙子,自己怎該存此妄念?
想到即將到來的可怖懲罰,雖然知道並不應該,還是忍不住地渾身顫抖,畢竟她今年只有十四。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
陳進大叫:“你怎麼又哭起來啦,這不剛才還好好的嘛。”說著忙去扶她,誰知她竟像棉花一樣癱軟地上,他自己身體也尚虛弱,竟是攙她不起。
“唉,女人,就是麻煩。”
女人就是麻煩,從古至今都是一樣。
陳進下過了評語,只好蹲下身來,只看她淚珠點點,小鼻尖哭得通紅,憐憫之心頓起,用修長的拇指颳去淚痕,捧起小臉道關切問道:
“怎麼了這是?誰欺負你了?”
小婢女哪裏知他要幹什麼,下意識地就是一躲:這雙手指扣出的眼珠只怕比她剝過的雞子還多。
這怯生生的一躲將陳進看到心裏憐意大起,連忙將她抱住道:“沒事了沒事了,不管誰欺負你,以後都不會了,有我在呢,他們不敢。”
小婢女一時呆住,居然忘記了哭。
陳進的手一下一下輕輕拍在她的背上,她也不知道想着什麼,終至平靜。兩人分開,她重新跪好,以額抵地,聲音還有一些微顫:
“請君上,責罰。”
陳進大感頭痛,怎麼古人這麼喜歡自找罪受,算起來說您當我曾曾曾曾曾曾祖母都嫌富裕,我怎麼好責罰哩!
可實際上她卻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於是陳進端起了架子:
“誰說要責罰你了,都好好的,罰什麼罰。”
“可是我偷吃……”
“不就是吃了塊肉么,以後用不着偷。”
陳進笑着拍拍她的肩頭:
“跟着我,有肉吃。”
“可是……”
“不要再有什麼可是了。還有,以後不要總是自稱婢子,也莫叫我君上。”
侍女大驚:“君上是要趕婢子走么。”
須知天下戰亂,處處狼煙,她這樣的女孩子就如無根的飄蓬,她沒有家,長安君府就是她的家,她沒有家人,闔府上下的雜役奴僕就是她的家人。如今“她的家人”大部分都已死了,她也要被趕走了,從此人人盡可欺凌,用不多日說不定就是路邊一具無名之骨。
“誰說……”陳進生出一種無力感,雙手撓頭,“哎呀!”
“對,我就是要趕你走。”他大聲說道,看到小丫頭的大眼睛裏水氣又開始氤氳,連忙語氣一緩:“除非……”
小侍女猛然抬頭。
“除非你能做到三件事。”
小侍女沒有回答,她的眼神已經給出了答案。別說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同生死比起來又算的什麼?亂離人不如太平犬,生逢亂世,人命不本就是這麼卑賤么?
“咳咳,”陳進有點不敢觸碰這樣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說道:“這第一件事,就是以後在我面前不用自稱婢子,也不要叫我君上。你可能做到?”
“能。”小侍女重重地點頭,“只是……不自稱婢子,稱什麼?”
“稱我咯。真是個蠢笨丫頭。”
陳進扣起食指,在她頭上輕敲一記。
小婢女有些失神:“君上……”君上待人何曾這麼親昵過了?除了那些……這樣一想,渾身一凜。
“誒,也不可稱君上哦。”陳進提醒她道。
“稱公子。”她搶先答道,她可不是蠢笨丫頭,君上還不是君上的時候就是公子,現在是君上了,當然還是公子。
“公子也不行。”陳進想了一想,並不滿意。
“那稱主人。”
也許為了那一句“蠢笨丫頭”,小姑娘漸漸大膽,因為她實在不蠢,而且畢竟只有十四。
陳進不知聯想起了什麼,笑容有點邪性,忽地恢復清明,整肅形容道:“還是叫公子吧。”
“這第二件事,以後不要跪來跪去的,你家公子不喜這些繁文縟節。”陳進一邊踱步一邊揮一揮手道。時人未有“繁文縟節”之說,她略一思索,便懂得了。她非但不蠢,還有一點聰明。
“至於第三件嘛。”陳進語氣一頓。小侍女怎知他說三件是信口胡謅,現在正思考拿什麼湊數,還以為這第三件格外難辦,是以神情關切。
陳進看着她說:“你告訴我你的名字,這便是第三件事。”
“名字,原來只是名字。”小姑娘心中大石終於放下,只是不知是不是由於剛剛太過提心,此刻竟有些空落落的。
“我的名字,叫做靈毓。”
小侍女第一次不稱“婢子”,感覺有點失禮,還有一點羞澀。
陳進背起手道:“鍾靈毓秀,倒是不錯。”
“名字是公子起的。”
“呃……”這回輪到陳進有些尷尬了,“這個我知道,我起的我自然知道。多嘴!”
靈毓暗自吐舌,陳進大模大樣道:“毓兒,來幫我把頭髮拾掇一下,這玩意我弄不好。”他一屁股坐到長案上面,高度正好。古人的“坐”其實是“跪坐”,他並非不知,但他現在身體虛弱,讓陳大宅委屈自己跪到腿麻那是肯定不成。
靈毓聞聲反應了一下,才知“毓兒”就是自己,忙繞到長安君身後,為其梳起頭來。
陳進時而還會問她一些問題,她便安靜地站在身後回答。
靈毓靈巧的小手穿過細密的烏髮,絲絲梳理,眼神凝神着眼前的男人:今天公子為何看起來不大一樣呢,不像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喜怒無常的長安君,倒像是……哥哥。
她不知道為何自己竟有這種荒唐想法,她有過一個哥哥,在她還不記事地時候就已死了,談不上什麼兄妹情意,她也不知道兄妹情是什麼。但這兩個字就是闖入了她的腦海,像一頭闖入春天裏的小獸,溫暖又使人失措,好在她藏在心底,不怕有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