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前塵往事
十八
恍恍惚惚一場翻雲覆雨。許久之後,素宵依在我耳畔,似是自語,喃喃說道:"縱是夢境,有此一回,我也可無憾了罷。"
我有些怔。素宵被心魔所把持,定然是不清醒的,可聽她這句話,卻又像是神識清明的樣子。
我望着她,她微微嘲諷地一笑,道:"我雖心元已動,墮入心魔,但好說有那麼幾萬年道行,豈能輕易被你佔了神識。"
她這句話說出來,身周景物又變,什麼荒山洞府都已不見,只有一團漆黑,深無邊際。
"我"有些詫異,未料到竟被她騙過了,道:"你靈台雖然清明,卻也奈何不了我。"
此話說完,"我"忽然一驚,道:"你竟敢上報天宮?"
素宵笑笑,道:"我為何不敢?"
"我"道:"我是你的心魔,你那一點私心盡在我這裏,我若落入天宮,你便不怕天罰加身?"
素宵道:"枉你自稱是我的心魔,卻連我最深的一點私心都不知道。"
"我"恍然道:"你故意的?"
素宵微微一笑道:"不錯,正是這樣才好。"
"我"忽然憤怒起來,向她撲去,大叫道:"你騙我!"
素宵並不躲閃,"我"卻被擋在她身前,不得進去。她笑道:"我騙你又怎麼樣?枉你自稱是魔,連宿主都找錯,我看魔界吶,要完。"
"我"憤憤道:"我怎麼會找錯?分明是這具身體!尊上告訴我,那妖仙定力甚好,魔根尚未露出,我棲身不得,須得尋到她暫棲的凡身,才好行事,可是,居然被騙!"
素宵道:"自是因為這身體被我先一步佔了。我已阻了她一次,怎能叫你再阻了她的仙途。你呀,還是到凡世修鍊個幾千年,再來打神仙的主意罷。"
話音剛落,一縷金光忽然照破黑暗,落在"我"身上。
我只覺神識一清,聽見遠遠地一聲"什麼神仙!騙子!"便知那魔已被收走,下意識地掐了個隱仙訣,藉著金光掩護,未叫素宵瞧見。
魔境既破,黑暗盡散,我瞧瞧四周,卻是我來時入境的入口處,只是那入口已不見了。
我抬頭瞧見玄華仙使,他自是能識破我的法術,卻沒說什麼,只望了素宵一眼。
素宵笑笑,道:"多謝。你不必為難,待我的事一了,我自回天宮請罪,只是還要求你替我拖延上幾日。"
玄華點點頭,想說什麼,卻又終是沒有開口,拂袖而走。
我仰頭望着玄華消失在天際,心裏似有許多話想對素宵說,又有許多事情想問她,然而一旦想要開口,耳邊就似響起她方才對我說的那兩句話。
她說,她這數萬年來對我的非分之想,從未了斷過。
她說,若能得我一口仙澤,便是化作飛灰也甘願。
我不知她是何時存了這樣的心思,可縱然我數萬年輪轉之間從未想過,也並不是,並不是不能應許她。
我一時神思恍惚,再一回神,卻是被一聲悶雷驚醒。我見天上濃雲密佈,轉瞬天黑如墨,乍然一個閃電掠過,我頓時法力盡散,無處遁形。
我怔了一時,猛然醒悟:方才那被收走的原是我的魔,魔既已去,我這該是要渡劫了。
我一時有些慌,我原以為依着我的資質,還該過個幾千年才能到飛升的時候,卻不料橫生這一遭變數,竟是這時候便要來了。
我一着慌,便愛胡思亂想,這時便忽然想道:玄華仙使果然不是騙我,沈小姐禍亂完了臨朝,也引出了魔界,任務完成得當真不錯,玉帝果然就說話算話,給我飛升了。雖然完成任務的不是我。
所以他只騙了我一點:哪裏是我幫素宵,分明是素宵幫我。
我一面亂想,一面瞧着那雲層越來越厚,其間電光遊走,看起來似是正醞釀著一個不知多粗的雷柱。
我瞧着心顫,又想着素宵此刻在我旁邊,可不要誤劈了她。想到此處,忽然又覺有些不對。
我尚未來得及回頭,背後便被抱住。我一驚,欲回身護住她,怎知那天雷卻不好好醞釀,偏生急切地就先落了一道下來。
一聲炸響。我眼見着碗口粗的一道雷光直穿雲霄打將下來,正正落在素宵背上。
素宵此刻的凡身如何受得住,幾乎是一下子就成了灰,現出仙身來。
她身上仙輝淡淡,我轉回身來依然被她護在懷裏,天雷一道一道地下來,我眼前全是亂閃的光影。
我說:"你別搶,這雷是找我的,你都搶去了,我煅不出仙身來,怎麼成仙。"
她不說話,把我抱得死緊,就連站立不住,帶着我撲倒在地上,我也掙不開她。
我叫她放開,不管是罵是求她都不理會,我在她懷裏被震得一陣陣暈眩,扯着嗓子大喊:"你連個護體仙術都不會嗎!存心叫我欠你的是不是?"
她總算有了點反應,勉強道:“渡劫……哪裏能使……法術……”
她神識都有些散亂了,還強撐着與我解釋:“你不要……不要多想,我都是為了自己……自己安心,自己高興,不是……不是為你。我知道你不喜歡……”
我怒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你還做!”
她歉然微笑:“你再……忍我一次,我以後……再不來煩你了,真的。”
我聽了這話心驚,她卻是明白了,急急道:“我好說做了數萬年神仙,豈能叫幾道天雷打死,我還要回天宮請罪去呢,你放心罷。”
我想想她說的對,我是想岔了。她既知道我最討厭被人硬欠人情,又豈能做出死在我面前這種事。
半個時辰,十一道天雷,她一個不落地接了,方放開我,笑一笑道:“最後一道,還是須得你自己來。”
我無暇多言,端坐靜心。我知道這最後一下最是厲害,實在沒有太多信心。
事實證明我確實沒低估自己,瞧着那水桶粗的一道雷穿過雲層下來,我直接就暈了。
世人都說神仙可與天地同壽,但其實古今成仙者雖多,能永出輪迴的卻不多。
仙者大多也要輪迴歷劫,累世修行,步步參悟。
與凡世輪迴不同的是,仙人每次飛升歸位時,歷世前塵皆在瞬間瞭然於胸,知道自己來從何處,去是何時。
最後那一道天雷終是沒能將我滅成飛灰,我竟成功飛升了。
我本是人間一隻凡兔,因得了主人分的一點仙丹皮子,跟主人一道上了天。
我有了靈智,便知道修行,漸漸地也能化個人形。主人便玩笑着給我取了個名號,叫做玉魄仙子。
只因我並非走正常程序歷劫飛升上來的,於修行事上實在難有寸進,主人便給我想了個法子,叫我下世為人,修鍊登仙,好能長長久久與她做伴。
我自是願意的,便下世投生做了個人,自小親人皆亡,養在道觀里。我也沒有辜負主人安排下的如此好的環境,自幼潛心修鍊不問世事,水到渠成,到十七歲上,便只差最後一步了。
主人便託了一位下凡公幹的仙友瞧瞧我,若是差不多了,便接引我渡劫上天。
那個來瞧我的上仙,號為素宵天君。她與我主人說道:你家兔子雖是在凡世修行,卻未經過紅塵磨練,根基太弱,倘若上天後遇着些許小事,怕就動搖了心元,那時事情豈不是大了,不如我來試她一試。
那時候我喚做淺離,她第一次見我,我問她名字,她說她叫素宵。
那一世的天劫我沒能過去,被打得只剩一縷魂魄。主人找到我這一縷魂魄,我卻再做不了人,便仍舊做了一隻兔子。
兔子再遇見的素宵,也不是那一世的素宵天君,卻是成了翠微元君。
前塵往事如電轉,睜開眼來,我已脫去凡胎,成就仙身。
天宮大門下,等我等了數千年的主人正站在那裏迎我。
她瞧着我微微一笑,說道:“小玉魄,你可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