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導師
赤紅色的星球再次歸於荒蕪,天空中巨大的亞特蘭蒂斯宮星幕也消失了,赤紅天空恢復成黑色。
艾賽亞有些支撐不住,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大量血液流逝讓他的臉色比之前還更蒼白。他背後的那些類人生命立刻擁上來,有人將他扶起,然後重新穿戴好宇航服,接入特殊的補血藥劑。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晨光熹微,他才恢復一點力氣。
艾賽亞咳嗽着,掙開類人生命體的層層包圍,伸手指了指落在地上的銀色蟲卵。
那顆銀色的卵還帶着不少粘液,它甚至不是硬的,外層是膠體,摸上去有種溫熱的柔軟感,裏面全是濃稠的蛋液。這顆卵能夠繁殖出新的蟲族女王,但是也有可能中途夭折。原本它應該由整個蟲族族群照料,但是現在這顆星球的蟲族被亞特蘭蒂斯宮殺傷大半,所以艾賽亞很擔心它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先拿莉莉絲的卵。”艾賽亞下令。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它放回運輸船,悉心照料。
一個高大的類人生命走上前去,用一塊防靜電的布將它覆蓋好,旁邊的另一個類人生命取來了無菌箱和保溫裝置,兩人笨拙地配合著,將銀色蟲卵好好地收了起來。他們走到艾賽亞身邊,然後將無菌箱遞給他。
“砰!”
槍響。
一點火花擦過,無菌箱落在地上,滾出去一米多。
艾賽亞整隻左手都被炸掉,肩部露出森森白骨,他尖嘯一聲跪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起來。在這樣極大的痛苦之下,他也依然保持着理智,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往前一夠,試圖握住無菌箱。
這時候另一聲槍響炸開。
“啊啊啊啊啊——”艾賽亞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他的另一隻手也被炸掉,只能跪伏着,一口咬住那個無菌箱的提手。
銀髮落入血污沙泥中,夜色深晦不明。
“帶它走。”艾賽亞含糊不清地對旁邊的類人生命體下令,然後把箱子甩給後面的人。
“這可不行。”略帶笑意的聲音,微冷,透徹。
那個開槍的人終於走近,被紅色沙塵掩蓋的身影也逐漸清晰。他穿着黑色風衣,領子拉得很高,將嘴掩住,風帽下只露出高挺的鼻樑和黑色碎發。他手裏的粒子槍超過兩米五,幾乎是個小型炮管,被他輕而易舉地提着,如若無物。
“砰砰砰!”
毫無憐憫的掃射,周圍所有類人生命都被這樣的爆炸性傷害逼開。
那個人略過失去雙臂的艾賽亞,走到蟲卵旁邊,然後將無菌箱斜跨在身上。他回頭,這時候正好吹過一陣狂風,他的風帽隨風而起,被卷上天空。
看見他的面孔,艾賽亞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
“道格拉斯……”他在各種稱呼之間迷茫了一陣,最後說,“導師閣下?”
那個奪走蟲族女王卵的男人看着他,似乎有些驚訝:“你叫我什麼?”
“導師閣下。”艾賽亞重複一遍,顯得極為震撼。
“導師……”道格拉斯看了這個類人生命一小會兒,耀眼的銀髮銀眸,凌亂深刻的傷口,還有堅定不移的眼神,他笑起來,“哦,是她的超寄生體啊。”
他的面部線條忽然柔化,連語氣都溫和了不少。
“你這樣,她會很疼的。”他走到艾賽亞面前,將粒子炮抵在他心口,他眼睛狹長,笑的時候微微眯着,讓人平白生懼,“如果不希望她疼的話,還是不要試圖對抗你無法企及的存在吧。”
“但是……”
他將粒子槍又往前一推,笑容一點點消失。
“怎麼說呢……”
他微微皺起眉,看着艾賽亞那張與某位王裔相似的臉。
“讓她疼一疼也好。”
槍響穿破暴風的號哭。
道格拉斯重新站起身,提上無菌箱,彈了彈風衣上的塵土。
高瘦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塵沙中,就像從未出現過那樣。
“讓她死去……也好。”
*
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
“亞特蘭蒂斯小姐,你還好吧?”是講解員的聲音。
很快另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你先去忙,我進去看看。”
講解員小姐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離開了。
蘭德關上門,把休息室外“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上。他回過頭,看見路歇爾半蜷在沙發上,臉色蒼白得可怕。
幾分鐘前,他們正要離開博物館,她忽然捂着心口蹲下,尖叫聲近乎崩潰,把講解員嚇了個半死。蘭德立刻把她送到休息室,粗略的檢查之下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身體特徵,她只是叫疼。
“讓艾因過來。”路歇爾不知道自己能維持意識多久,而失去意識后與蘭德獨處無疑是超乎想像的可怕事情。
蘭德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撩起她的額發,試了試溫度,很正常。
“已經聯繫過總參謀長了。”
路歇爾聲音都在抖,汗水浸透衣服,雙臂知覺完全喪失,心臟像是扎着針似的疼痛刺骨。
昨晚她的超寄生體用過聖痕,傷害轉移分擔給她。幸好傷口在手臂上,與那些被枝條抽出來的血痕混在一起,幾乎察覺不到異常。
今天的傷勢完全就在意料之外了。
如果沒猜錯,那個超寄生體應該已經死了。算算星際間的時間差,從昨晚到今天早上,其實白鴉座也沒有過去太久,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到底會發生什麼變故,讓那個擁有她部分特質的超寄生體死亡呢?
路歇爾冷靜下來,回憶剛剛的感覺,先是雙臂失去知覺,然後很快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臟。
這不是自然災害,也不會是毫無理智的野獸所為。
潮水般的痛苦緩慢退下,路歇爾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黑髮黑眼。
“道……”她張了張口,猛地把那個差點說出來的名字咽下去,身體的異常狀態讓她的精神也有些頹靡,很容易犯低級錯誤。
“好些了嗎?”剛剛趕來的艾因把她從沙發上抱起來,蘭德在旁邊饒有興緻地看着。
“嗯。”
“重力測試器?”艾因問。
路歇爾一直捂住胸口,他肯定會先猜是不是昨天有什麼沒檢查出來的問題。
“嗯。”路歇爾虛弱地回答,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麼更恰當的理由了。
他把路歇爾送回家裏,審核委員會很快派人過來給她做心肺檢查。但是查來查去也沒有查出異常,只能一再讓路歇爾保持心情平靜,不要做幅度太大的動作,也不要去重力變化明顯的地方。
“感覺怎麼樣?”
等所有人走了之後,艾因才到路歇爾房間裏來。
路歇爾嘆了口氣:“能怎麼樣?正好逃過蘭德一頓飯。”
她在獵場說過,如果艾因沒來就計劃裝病逃脫。現在查不出癥狀,又是在跟蘭德外出的時候倒下的,很自然就將視聽混淆,讓他們以為真病是裝病。
艾因看起來也沒有多慮,只是讓她好好休息,下次不要再給蘭德開門。
路歇爾毫不客氣地回應:“你倒是裝個攝像頭讓我看見外面站的什麼人啊。”
艾因退出房間,卻被路歇爾叫住。
“你能把那本詩集給我嗎?”她問,語氣有點小心翼翼。
艾因蹙眉,他們兩個人之間只有一本默認的詩集,也就是她在舊西南總督府看的那本。
說起來,那本詩集本身也很奇怪,只不過被她火海念詩這個更奇怪的行為掩蓋下去了……
“我去審核委員會問問。”他不置可否。
合上房門后,路歇爾小心謹慎的表情瞬間凝重起來,如果沒猜錯,這本詩集肯定不會到她手裏,而是到審核委員會的文字研究專家手裏接受最細緻的考察。
她閉上眼睛,心臟上讓人驚悚的痛苦還未完全退卻,腦海中卻想起道格拉斯。
“下周儀式,我可能跟艾賽亞王兄分在一起。”
靠窗坐着的青年男人回過頭,無框眼鏡反射的光掩蓋神情:“害怕嗎?”
“不是。”她反覆揉捏着裙擺,“他年長我十多歲,我覺得勝算不大……”
那個男人走過來,高大的身體擋住光,投下陰影將她籠罩。
路歇爾抬起頭,那個男人的面孔完全是模糊的,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
她說:“我不想變成超寄生體。”
那個男人笑了笑,揉亂她過分精緻的銀髮:“我喜歡在對敵之前讀一首詩,你也可以試試。”
*
此時的審核委員會格外忙碌,兩位重量級軍方領袖都在這裏,一個是艾因,另一個是剛從西北回來的尼克瑟斯。
當然,他們倆是在單獨的小房間獃著。
艾因翻着一大摞頗有些年代感的資料,問:“道格拉斯·林德的全部檔案都在這裏了?”
“那當然。”
艾因眉毛一直沒有舒展:“感覺有點少……”
尼克瑟斯被他這副嫌棄的樣子氣着了:“我容易嗎?連續申請三次空間跳躍許可,被我的參謀長噴了個狗血淋頭,還不是為了幫你從獵戶座懸臂上那個什麼……”
“太陽系。”艾因說。
“對,太陽系。”尼克瑟斯搖着頭,“就為了給你從那個地方調原檔。”
艾因向他道歉,解釋說:“因為我這裏只能找到他擔任室女座盟軍總司令之後的檔案,先前的那些都在南方蟲族破開防線時被銷毀了。”
尼克瑟斯也在他身邊坐下,順手摸起資料看着:“他跟你是同一個母星出身啊……等等,這氣質,換了黑白照我都要分不清你們倆了,你還有個兄弟?”
“沒有。”艾因簡略地回答,一目十行地看過去,都是很普通的資料,沒有任何異常,“只是像而已。”
只是像而已……
說完他自己也皺起了眉,今天蘭德差不多彙報了一下路歇爾在博物館的表現,除了最後昏倒,還有另一個細節,她主動詢問了這個叫“道格拉斯·林德”的人。
也就是,這個人在她眼中,至少不是垃圾或者空氣。
正好尼克瑟斯要從西北星域回來,就讓他順便再跑一趟銀河系,找點年代久遠的資料。
現在資料都擺在他面前了,卻依然沒有頭緒。
“參謀長,你要的資料。”審核委員會的人敲門進來,將他要的東西放下,然後帶上門出去。
“這是?”尼克瑟斯看了一眼,卻發現是本詩集。
“《阿多尼斯短詩選》……是太陽系踏入星際前的一位文學家的作品。”
艾因摸着它封面上被磨得有些淡的字跡,將它翻看,尼克瑟斯一看,裏面居然是亞特蘭蒂斯古語的譯文。他從來都沒想過會有偏遠星系的作品被翻譯到亞特蘭蒂斯宮裏面,這幾乎是超現實的。
連續三個人涉及了太陽系這個偏遠得不能更偏遠的地方,一個是犧牲於革命戰爭的偉人,另一個亞特蘭蒂斯最後的王裔,還有一個是艾因自己。
尼克瑟斯此時也明白了艾因為什麼要查道格拉斯。
“你懷疑道格拉斯·林德跟亞特蘭蒂斯裔有過親密接觸?”
“時間有點對不上,他死於三十六歲,那一年亞特蘭蒂斯宮的門還沒開。”艾因揉着眉心,“我懷疑他的檔案有假,但是那次蟲族過境把能毀的都毀了……”
尼克瑟斯也開始嚴肅起來:“如果是局,那他確實做得足夠徹底。”
“繼續查吧。”艾因想了下,“或者……我帶路歇爾回一趟母星,看看那邊能不能引出什麼線索。”
“什麼?”尼克瑟斯驚訝地看着他。
*
路歇爾半閉着眼睛,窗外蒙蒙的光照進來,今天有點陰,連帶着光線也不太清明。
那本詩集她看過很多很多遍,從頭到尾,每一篇都能背出來。
“他是被時代絞碎的面孔,但他只願照自己的清白和愛創造世界。
他,就是打開天際的光明。”
她輕聲念着,用一年多沒有說過的亞特蘭蒂斯古語。
導師把這本詩給她,後來怎麼了?
年少的她問:“讀詩?是為了放鬆心情嗎?”
“當然不是。”那個男人笑起來都帶着難以言說的陰暗,他的發,他的眼,鋪天蓋地的黑色沉入路歇爾的視線。
路歇爾睜開眼睛,視線流離在錯落的光芒間,她幾乎分不清回憶和現實。
她繼續背誦着那首詩。
“只是通過一種方式才能征服死亡;
搶在死亡之前改變世界。”
太陽穴突突地跳着,路歇爾拚命回憶,試圖從詩歌里尋蹤覓跡。
再然後呢?再然後……他還說了什麼?
“那麼,你為什麼要讀詩?”
“為了讓對手知道,他還有一首詩的時間,可以盡情享受活着的樂趣。”
空洞冷肅的卧室里,路歇爾低笑起來,聲音又緩又柔。
“請讓我……讀完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