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敬
橫穿過公路,走上另一條盤山小徑,裝甲車沖開灌木與不夠結實的矮樹,一路狂飆傾軋而去。
“你開過賽車嗎?”路歇爾發現艾因平時開車很穩,一到關鍵時刻比埃德加都狂氣。
艾因看着正前方,關閉車燈,僅憑那個很小的導航屏幕判斷方位。在這麼個深山老林打遠燈,完全是為敵人樹一個遠程瞄準的標靶。
他說:“開過軍艦。”
路歇爾似懂非懂:“噢……也差不多。”
導航屏幕上,周圍紅點正在迅速包抄,不到三十秒就集中到了屏幕中央,幾乎要與裝甲車所在的綠點重合。但是路歇爾環顧四周,除了被他們一路撞開的樹木,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自主移動的目標。
“在天上。”艾因的聲音和不斷發出“滴滴”聲的導航儀一樣,沒有一絲起伏。
現在周圍所有護甲都已經放下,路歇爾也沒法看見天上是什麼情況。
一開始感覺到那個仇恨的目光,路歇爾只以為宴會上有想要刺殺自己的極端分子潛入。但是聯繫到卡彭特奇怪的熱情態度,他那個未曾露面的神秘新妻,還有一直持續了近半月的暗殺……似乎事情又沒這麼簡單。
首都星除了晝港、夜港,其他地方都是禁飛區,像這樣大面積出動空軍力量必須有很深厚的軍政背景——對方甚至可能是跟艾因同一級別的聯合軍領袖。
可是這些人里真的有誰會對艾因動手嗎?
艾因忽然問:“準備好了嗎?”
路歇爾正緊盯那些呈合圍之勢的紅點,安全帶勒得她胸口疼,呼吸也更加困難了。
“準備?”她扭頭,正看見艾因單手控制方向盤,另一隻手拉在車門上,“你幹什麼?”
車門被他打開了一條縫。
冷風猛地從縫裏灌進車內,車速極快,內外壓強一變化,路歇爾感覺胸口更難受了。
她抬手按住胸口,幾乎能聽見裏面重力測量器受壓迫後走動的滴答聲:“艾因,這速度不行,你慢點……”
“控制心率。”艾因的聲音向來缺乏起伏,只不過現在比起平常又多幾分嚴厲,就像是他指揮艦隊的時候,一點情面也不講。
說的就好像誰都跟他一樣可以隨便把心率控制在八十以內似的。
“不行!”路歇爾生氣地朝他吼。
“控制。”
這個詞幾乎將路歇爾逼上絕路。
艾因在行雲流水的操作間抽空掃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冰川般寒冷安靜,沒有一點生死追逐的動蕩感。路歇爾可以從中看見一種超乎尋常的剋制,他剋制一切激烈情感的發生,不管是恐懼還是愛憎。
他就像個被焊死的天平,完美地守衛着人類至高理性的平衡。
“你已經知道了亞特蘭蒂斯氏為什麼可以贏。”即便是訓斥,他的語調依然美得讓路歇爾沉迷,他打開了自己那邊的車門,然後以最快速度打開武器展示架拔槍,“現在我來告訴你,你們為什麼最後會輸。”
炮擊聲震耳欲聾,路歇爾感覺心臟彷彿被人握在手裏,完全不是依照自己意願在跳動。
他聲音冷硬:“因為你們學不會自我控制。”
他說的對,如果不懂得剋制,也許真的會死。
面前有一道岩壁,裝甲車急轉而行,但是沖勢慣性太強,車子猛地一震,路歇爾整個人翻了過去,一下栽在艾因懷裏。
這個姿勢本來應該很浪漫,但是一片混亂中路歇爾只感覺被他胸前那幾排勳章颳得臉疼。
車子右側兩個輪子直接走上與地面呈九十度的山壁,艾因半開的那扇車門與地面狠狠一擦,發出“咔”的一聲,再也無法自主開合。車門卡成了半開狀態,這樣艾因就能騰出一隻手進行其他操作。
垂直着在山壁上走了十幾米,路歇爾又被甩回原來的位置。
這時候車子重新恢復正常駕駛狀態,他們已經成功在岩壁掩護下掉了個頭,正面對上那堆追擊的紅點。
路歇爾頭上傳來呼嘯的風聲,她一仰頭,發現上頭開了個小口。
不是敞篷車那種口,而是一個僅容一人通過,還帶了半包圍掩體的炮台式口子。之前艾因的車應該沒有做過這種改裝,多半是從上次襲擊她和埃德加的車那兒學了一招。
“你進行掩護射擊,準備強行突圍。”艾因用那種帶新兵的口氣跟路歇爾下令,她差點下意識地回了句“是的,長官”。
耀眼白光在空中閃了一下,路歇爾看出是粒子炮聚焦的前兆,要是被這玩意兒打中,恐怕她的身體重構得以細胞為單位,而不是以某個器官為單位。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她根本來不及挑武器,反手從展示架上隨便拔了個什麼就直接探身出掩護口。
白光閃過後,夜空中就只剩下星星了,對方用的隱形飛行器。
“十二點鐘方向,與地面斜傾角為七十五點五度,傾角變化函數為……”艾因也注意到這點,於是開始給她報方位。
其實可見度對路歇爾的準確性影響並不大,從理論上說,就算她是瞎子也能百發百中。
因為她根本不用看清目標就能直接在大腦中建構對方圖像,然後在視網膜上成像,這就相當於略過了神經系統傳輸外界圖像信息的那一步。
路歇爾眯起眼睛,視線飛掠瞄準鏡和深深夜色。
那些隱藏在光學迷彩之下的飛行器逐漸在腦海中還原,伴隨着這個過程,她的心跳也漸趨平穩。
自我控制。
“我可以把飛行器外面的炮打下來。”路歇爾忽然說。
艾因測算了一下距離:“槍械型號?”
這時候路歇爾才仔細瞧自己手裏的傢伙,是把輕巧的突擊步.槍,三十二連彈匣,型號……
“夜刺,β97。”
是游夜軍團陸戰隊曾經用過的制式武器。
“還差點射程。”艾因再度提速,裝甲車風馳電掣地穿過密林,無數枝條抽在路歇爾半露在外的身體上,疼得要命,也清醒得要命。
她又一次在心裏默念,自我控制。
此時車內顯示屏上,紅點與綠點重合,刺眼的白光又一次亮起,並且越來越亮。
她閉上眼,看見光。
漂亮的流線型機體,兩翼之下隱蔽的炮孔,輕聲嗡響的動力系統,駕駛艙里深色護目鏡下全神貫注的眼睛。
路歇爾睜開眼,與之對視。
純血王裔的世界是孤立的,向里生長的,完全內建。他們的世界裏只有“我”,沒有“你”、“他”、“們”。
我的世界。
我即主宰。
“現在,射程內。”艾因的話突然打破了世界的孤立,他闖了進來。
白光幾乎亮到了極致,隨時有可能發射,但是路歇爾扣下扳機,三十二連彈,例無虛發。
槍聲在咆哮的裝甲車和風聲之下也不怎麼起眼,只是巨大的反衝力震得她虎口發麻。靜了大概三四秒,天上像新年祭典一樣炸開無數煙花。
月色似乎更加晦暗了。
混亂不堪的背景音中,路歇爾一點點縮回座位上,軟軟地蜷着。
“……已經可以確定之前的襲擊事件與這次的襲擊事件一樣,都是內北方總督聯合某位軍委所為。”艾因正在跟人通話,外面炮火連天,因此前面的部分路歇爾也沒聽太清楚。
坐下來之後,她才開始認真偷聽。
通訊器對面似乎是弗蘭克思或者其他某位軍長,他問了一句:“調防爆部隊嗎?”
“不,直接調徒晝軍團的特種部隊過來,將卡彭特宴會上的嘉賓全部控制住,然後交予審核委員會進行徹底排查。”艾因似乎注意到了路歇爾瑟瑟發抖的可憐樣,他握住漏風的門把手猛地往裏一拉,居然把它生生扯回原位了,這邊說話也沒斷,“軍委會最好對自己行為進行自檢、換屆還沒結束,需要敲敲警鐘,讓少部分人搞清楚哪些線能猜,哪些線不能踩。”
那邊聽電話的居然不止一個人,除了那位軍長,還有另一個人回了。
“明白……參謀長沒有受傷吧?”這口氣應該是某位軍委了。
艾因頓了一下,回頭看路歇爾,她臉上全是樹枝的划痕,真的大傷口倒是沒有。
“讓徒晝的特種部隊帶醫療兵過來。”他說完就掐斷了連線。
路歇爾心跳一下就加快了,不是感動於他為自己着想的細膩,而是緊張於提前體檢的可能性。
提前體檢,就意味着一切都要提前。
*
西北星域與東北星域之間的灰色領土,貧瘠廣漠的白鴉座。
這裏分佈着全域最廣闊的隕石帶,幾乎沒有任何航線通過,屬於任何人都避之不及的地區。偶爾有迷航的艦艇進入這裏,然後再也沒有出來過。
一艘簡陋的小型民用運輸艦在隕石間穿行,速度快得驚人,彷彿有某種力量對它進行指引。
不知航行了多久,隕石顏色由普通的灰黑變成深紅,體型也逐漸變大,到了最深處,甚至出現了類似行星的球形天體。
運輸艦在一顆赤紅到刺眼的“行星”上降落。
它表明的標識已經被抹去了,很明顯是條來路不明的黑船。
船上走下來一隊人馬,為首的是個類人生命,銀髮尖耳,高鼻細眉,單從面孔區分不出男女,但是從他超過兩米的身高和緊身宇航服下非常可觀的雄性特徵來看,應該是個男性。
他身後跟着的全部是體型健碩的類人生命,雙目無神,臉上有種未被完全馴化的野性,多半不是智慧種族。
紅色星球上分佈着大片荒漠,沙石和大氣都是紅的,隨着外人踏上這片土地,熾烈的土地下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細看就會發現,那是一群群黑色小蟲,長着比自己身體還大的鋸齒,爬行速度極快。
這群外來客很快就被蟲群包圍,它們成千上萬,像城牆似的將一行人圍了個密不透風。
“這就是莉莉絲的待客之道?”銀髮首領冷笑了一下,精緻的面孔上浮出桀驁兇狠。
蟲群沒有個體思考的能力,更聽不懂這種古老的語言,它們一股腦兒地往裏入侵。
銀髮首領伸出手,旁邊一個類人生命給他遞上一把金屬弓,箭頭點火。
弓張如滿月,火箭離弦而去。
黑漆漆的,密密麻麻的蟲群中穿出一個赤紅色的洞。最開始,這個洞和箭頭一樣大,在鋪天蓋地的蟲群中幾乎看不見,但是很快,火勢燎原,黑色蟲海化作赤色煙火點亮大片紅色荒土。
火勢在一個微微隆起的丘陵前止住了。
銀髮首領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他笑起來並不讓人覺得開心,反倒有種發自內心的寒意。
那個丘陵往前移動了一段距離,很快,所有類人生命體都看清了,這並不是什麼丘陵,而是一個由無數蟲子組成的大蟲。
巨蟲內部傳出高頻聲波,除了銀髮首領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聽見:“滋滋……亞特蘭蒂斯裔的超寄生體?我還以為你們都死光了。”
銀髮首領笑意愈深,他再度伸手,又有人遞上一支點燃的箭。
他拉開弓,森然道:“怎敢對王裔不敬……”
“等等!滋滋……”巨蟲動作一滯,止步不前,“別動手,滋滋,你們是來找我族女王共商復辟的嗎?那你們最好不要亂來,告訴你們,滋滋,亞特蘭蒂斯氏已亡,如果你們態度低順些……”
火箭以肉眼難見的速度將其貫穿,眨眼就燃成灰燼。
銀髮首領將弓放下,森冷地重複了一遍。
“爾等……怎敢對王裔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