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好客
蔣鶴話音剛落,旁邊便有一人嗤聲道:“你怕死?”
這無疑是一種侮辱,蔣鶴憤怒的轉過頭去,對上了一臉譏誚神色的梁奉仙,沉聲道:“梁兄,老頭兒我敬重你的武功,但到底還未見過你的醫術,希望你的醫術高明到能將百姓們從疫情里解救出來才好。”
梁奉仙嗤笑一聲,道:“你當老子是什麼?手持凈瓶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蔣鶴方才雖然憤怒,但說話到底還是顧忌兩人的面子,誰知梁奉仙不僅不領情,反而譏笑他,他不由得更加生氣。
原本也想借蔣鶴激梁奉仙出手的謝謹這時候才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兩位老先生都是神醫高人,各自少說一句吧!”
蔣鶴看在他的面子上,到底還是忍住了火氣。
誰知道梁奉仙此時又陰陽怪氣地冷哼了一聲道:“誰高興和這麼個怕死鬼做什麼神醫高人?他貪生怕死,老子可不怕,老子先走了,不服氣的只管追來便是!”
他說完,手掌在馬頭上一按,身子立刻掠起,直往村子掠去。
蔣鶴握緊了拳頭,要不是他現在一把年紀了,恐怕真要和那姓梁的老頭兒動動拳頭!
謝謹掃了他一眼,見他沒有追去的打算,因此也樂的給他一個台階下,溫聲道:“蔣先生,您可不能再追去了,梁老先生已經進了村子,您可得在這裏坐鎮。”
梁奉仙出言挑釁,蔣鶴但凡年輕個二三十歲就一定應戰了。但他如今已經五六十歲了,因此很明白什麼事情都要量力而行,否則就會自找苦吃,於是他現在就只好忍了,但就這樣忍氣吞聲也實在有些跌面,正巧謝謹給了他一個台階,他不由得心生感激。
“謝大人放心,老頭兒自會留在這裏保證大人的安全。”
如此一來,蔣鶴沒有接受梁奉仙的挑釁就可以說是合情合理而不是膽小怕死了。
誰知道說話間,有一匹劣馬與他們擦身而過。
謝謹驚奇道:“三兒?”
蔣鶴皺眉分析道:“想來是回了家難以克制激動之情吧?”
“但他一個孩子入內豈不是很危險?”謝謹無不擔憂道。就要催馬前行。
蔣鶴忙攔住他道:“大人稍安勿躁。三兒是這村子的孩子,當初鼠疫爆發,他卻安然無恙,可見是體內有什麼未知的抗體。今日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差池的。”
他說的在情在理。謝謹縱然擔心。這時候也只好將擔憂暫且按下了。
一旁的晏銘似乎發出了一聲不屑地輕哼。
蔣鶴的老臉上頓時閃過一絲不自然。
這座村子是灰色的,是棕色的,是積灰太久的顏色。是裸露的地皮的顏色,梁奉仙目光所及之處竟不見半點翠色。
梁奉仙一掠再掠,身形就如燕子般落在了村裡最高的一所房子上。
他眯眼看去,就見村子裏尚有幾戶人家門口晾着衣物。
原來真的還有人住在這裏,只不知道他們如今都變成什麼樣子了。梁奉仙皺了皺眉頭,決定悄悄去看看,正當他要飛下屋子時,突然聽到一陣馬蹄疾馳聲,然後就看到一匹劣馬上坐着一個小孩子。
這孩子當然是三兒。
梁奉仙忍不住咧嘴一笑,招呼道:“好小子!”
他飛身落在地上,擋在了三兒面前,好像一點都不擔心三兒騎術不精,勒馬不及時踩死他似的。
三兒竟然也毫無驚慌之色,神情淡漠地勒停了馬。
梁奉仙笑道:“不管你這小子是什麼身份,總還有點良心,看來你真的是這村子裏的孩子。”
三兒面無表情的地看着他,翻身下馬,用馬鞭指了指一排屋舍背後的山頭。
少年的臉上這時候終於流露出一絲沉痛之色,緩緩道:“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就是把我阿爹阿媽阿姐他們埋在了那裏。”
梁奉仙順着他的馬鞭看過去,只見滿山荒蕪,多處露出大片砂石,只有極少的地方還有一兩片雜草。
“這座山就是老鼠過境的後果?”他沉聲問道。
三兒緩緩點頭,身子突然打了一個哆嗦,顯然過去的回憶是極痛苦的回憶,但他還是咬着牙,繼續說道:“這座山原本很青翠的,我們還會在上面開荒,但等我第一次出去打工回來的時候,它就變成了寸草不生的樣子,這兩年好像還好一些了,你恐怕想不到遍野的老鼠跑過是什麼樣的情形,它們的牙很尖利,所到之處,通通給它們啃食的一乾二淨,我阿爹說,連那山都被它們禍害的損了元氣,以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再能滿山青翠。”
三兒自顧自地緬懷傷感,梁奉仙卻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陡然拔高了聲音喝道:“行了,老子哪裏有這麼多時間聽你這小娃娃嘰歪,老子現在要去看看這些村民的情況,你要去就去,不去就自己先回去。”
咦,這人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他自己要問三兒的,可等三兒說的時候他有不高興地喝止人家,豈不是有些自相矛盾?唉,他這個人的確是有些矛盾的,他一向以惡人自居,除了行醫嚴謹之外確也沒做過什麼善事,但其實本性不壞,聽到三兒描述的慘狀,心裏也並非不動容,那他又不習慣表露出來,因此只故作不耐地大聲喝止了。
三兒憤怒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這個喜怒無常的老人救過他的命,他一定早就把他打趴下了!
梁奉仙對他憤怒的目光視而不見,背轉過身大袖一甩,雙臂張開,足尖用力,身形已掠了出去。
“死老頭子!”三兒憤憤道,然而轉身將自己騎來的那匹劣馬拴在一戶人家門前的廢棄石磨上。
梁奉仙的身形好似蝙蝠一樣靈敏。幾個起落間也落到了一處房屋的另一頭。
三兒眉毛一皺,下意識地環顧左右,見周圍沒人於是微微屈膝,然後就好像腳上裝了彈簧一般猛地躥起,三兒身形展開,在半空中踩着梯雲步飛快地追梁奉仙而去。
梁奉仙落在了一座破敗的房屋前,房屋外圍了一圈竹籬笆,圈了一小塊土地也早就荒蕪了。
梁奉仙站在房屋外,房屋破落,每一扇窗戶的窗紙都是殘破不堪的。倒正好方便他窺探。
房子很小。梁奉仙沒費什麼功夫就確定了住在裏面的是一對老夫妻。
老夫妻看起來和普通的老人沒什麼兩樣,一樣是腿腳不好,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杖,老太太就在一旁扶着他。扶着他走路。扶着他坐下。
正是飯點。
梁奉仙皺眉探向房內。根本沒有看到一點飯菜的影子。
這對老夫婦難道不用吃飯?但如果他們不吃飯又怎麼可能活到現在?還是說梁奉仙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遊魂。
梁奉仙越看越覺得這對夫婦有些邪門,正在猶豫要不要衝進去逼問一番。
他的身形才一動,突然聽到老太太說話的聲音。他的身體立刻頓住。
屋裏的老太太竟還在笑,對老先生道:“我們現在的日子可好過了,頓頓都有肉吃。”
老先生道:“是啊,不過就是有一點不好,我總擔心它們把我這最後一根拐杖也啃沒了。”
他一面說一面十分愛惜地撫摸這那支樹木削成的粗糙拐杖。
老太太抿着乾癟的嘴嘿嘿笑了一聲,然後道:“水開了。”
水明明沒有開。水絕對是不能被煮開的。水在鍋里,鍋在灶上,灶膛里沒有火——他們已經找不到木頭了,他們根本沒有辦法生火。
從梁奉仙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洞洞的灶膛。
他突然發現這一對老夫妻也許精神上有些問題,但他們又是怎麼生活下去的呢?
梁奉仙屏氣凝神,不要驚動了他們,雖然他們現在很可能已經眼昏耳背了。
梁奉仙很快就看到了他們的食物,旁人絕對想不到的食物。
一隻肥大的老鼠!
梁奉仙遊歷多年還真的從來看見過這樣大隻的老鼠!
不過老先生和老太太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害怕,老太太甚至有膽子提着它的尾巴。
這間屋子雖然窮,雖然破敗,雖然連生活的木頭都沒有,但居然還有一把刀,這把刀居然還被磨得很利。
梁奉仙喉嚨一緊,頓時有了一個讓他不太愉快的猜測。
下一秒,老太太舉着菜刀一把拍暈了這隻大老鼠,然後十分乾脆地將它剁成了三段!桌子上立刻流淌出一片粘稠的血液。
老先生拿着拐杖敲了敲地方,十分心痛道:“哎呀,你看你,湯都撒了。”
這個老人居然勉強支起身,伸長了脖子,努着嘴巴去吸桌上的血液。
老太太好像有些不高興被老伴埋怨,哼道:“你就知道說,下次你自己來做飯好了。”
她說完,就將幾塊老鼠的屍體重重丟進了那鍋水裏。
水花濺起,老鼠的鮮血頓時染紅了一整鍋水。
老太太用力丟的那一下還沒將怒氣發泄完,只一面拿筷子在鍋里翻了翻一面哼道:“要吃肉,你自己過來吃!”
老先生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怎麼敢麻煩自己生氣的老伴,自己一個人費力地依靠着拐杖站了起來,拖着一條腿慢吞吞地走到灶邊。
“自己過來就自己過來。”他哼道,拿過一雙筷子伸進鍋里夾起一塊帶着尾巴的老鼠肉。
“這一隻比昨天那隻肥,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他自言自語道,抬手就將鼠肉送進了自己滿口黃牙的嘴巴里。
他咀嚼吞咽的津津有味,一截尾巴還在他尾巴上輕輕晃動。
梁奉仙牙關緊咬,臉色煞白,差點要忍不住吐出來了。
原來他們如今就是捉老鼠果腹!
“嘔……”
屋外響起了一聲嘔吐聲,雖然聲音不算太大,但在這麼安靜的情況下還是顯得很突兀。
這不是梁奉仙發出來的聲音,那麼是誰?
梁奉仙皺眉轉頭看去,便見三兒臉色蒼白地捂着喉嚨彎腰乾嘔,原來他緊隨梁奉仙之後到達這裏,也聽到了兩位老人之間的對話,看到了他們津津有味的吃老鼠!
梁奉仙輕哼了一聲,還未出言挖苦,便聽屋中人大聲問道:“誰啊?”
問話的是那位老先生,原來他雖然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了,但耳朵還很靈光。
梁奉仙下意識就要閃身離去,目光一閃,瞥見臉色奇差的三兒,腳步一頓,到底還是沒有棄他不顧。
屋裏的人沒有聽到回答,便決心要自己出來看個究竟。
於是梁奉仙很快就聽到了拐杖重重敲擊地板的聲音,還有輕微的腳步聲。
梁奉仙眼睛一轉,一把揪住三兒的衣領,抬手就將他丟了進去。
三兒撞開大門摔在了屋裏,正好摔在了兩位老人面前。
“咦?”老太太道:“怎麼有個孩子從外面飛進來了?”
老先生道:“這我也不曉得,不過,老婆子,這孩子好像有些面熟啊!”
“是嗎?”老太太眯着眼睛,費力地彎腰打量了三兒蒼白的面容,好像突然認出來的一般,驚喜道:“原來是小三兒啊!”
“小三兒?”老先生顯然也很高興,欣喜道:“你在外面打工回來了?來來來,舅公和你說,咱們啊,現在的日子更好了,頓頓都有肉吃,對了,你回來的剛好,你舅婆剛剛才煮了一鍋肉,來來來,你今天就在這裏吃,別回去了,回去也怪冷鍋冷灶的,我們也不放心。”
他說的話那麼自然,一點都不糊塗的樣子。
但他明明就糊塗了,他居然能喝下那鍋冷水老鼠湯,還十分熱情好客地請三兒一起吃。
三兒當然不糊塗,所以他無論如何也吃不下那鍋老鼠湯,面對老先生熱情的邀請,他的面色更加難看,一翻身爬了起來,踉蹌地衝出房子,就在那塊荒廢的小菜地里彎腰嘔吐。
三兒更嘔吐着,突然聽到有人奇怪道:“咦,老李家裏來客人了?”
三兒身子一顫,抬起頭去,就見一個人站在籬笆外,手裏拿着一塊鮮血淋漓的東西,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三兒胃裏又是一陣翻滾。
卻聽屋子裏的老先生應道:“啥?他是小三兒,剛剛打工回來了,你不認得了?”
那人“哦”了一聲,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道:“我想起來了。”
“小三兒。”他喚三兒道,一面抬起手,將手裏拿着的那個東西給他看,“你回來的巧,我們大家今天都有肉吃,外面還有吃不完的很多肉,我們今晚就你給接風洗塵。”
三兒嘴唇發抖沒有說話。
老先生奇怪道:“哪裏來的那麼多肉?”
那人道:“嗨,不知道誰牽了匹馬在外面,叫我看到給宰了。”
三兒頓時氣血上涌,喉間一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