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姜一帆切開了霍川的頭皮,用頭皮夾夾好,止血完畢后,打開了電鑽。
手術室的門突然被大力拍響。
楊毅被嚇得一個哆嗦,手裏的器材摔了一地,他抬起頭去看姜一帆,那人竟然只是扭頭瞥了一眼門外,充耳不聞,他手裏的電鑽嗡嗡想着,非常鎮定而穩妥地,朝霍川沾着血的顱骨靠近。
手術室的大門被砸開了。
白棟拎着滅火器,在門口愣了一瞬,當他看清姜一帆手上真正運作的電鑽時,想也沒想,衝過去就用滅火器把姜一帆摜到了地上。
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霍川血淋淋的頭,又看了一眼嚇得不知所措的楊毅。
這一切符合設想,卻又實在是超出設想了。
這裏動靜太大,很快值班的護士護工就跑了過來,包括病房裏的病人也被吵醒了,嚷嚷着起來。
大家看到這幅景象,還在有點兒不明就裏。
“姜一帆私自進行高危手術,帶到禁閉室去吧。”王影語氣淡定地說,眾人才反應過來,而那兩個幫姜一帆綁人的護工卻要被嚇死了。
“你們什麼都不懂!”姜一帆捂着被砸到的肩膀,有些爬不起來,“佔用最好的實驗樣本和最好研究器材,你們得到什麼成果了?科學是需要犧牲的!如果連個開顱都不敢做,那麼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的腦子裏……”他顫抖的手指向霍川,“這個有着最令人費解的大腦的人,他的腦子裏到底有什麼!”
“我們不是不敢做開顱,是不敢讓你做。”白棟垂首看着他,目光憤懣冰冷。他是真的生氣了。
“我是最好的外科醫生,我是這裏最好的醫生!”他大叫道,“你們不過是一幫唯唯諾諾舉棋不定的庸醫罷了!你們什麼也做不到,只曉得擺弄圖像數據,人類的大腦那麼精密那麼不可思議,如果不用雙手感受的話,如果不將它暴露在空氣中測試它的每一寸瑟瑟發抖的組織的話,就永遠沒辦法得到更詳盡的訊息!”他突然笑起來,“你們不過是克服不了恐懼罷了,對自己醫術不精的恐懼,對責任的恐懼,對偽善的恐懼。”
他的笑聲沙啞刺耳,白棟也重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一早就知道姜淮糯不是表面上那麼開朗無害,但是他也從未見到過他這麼……瘋狂的迷亂的狀態。
“一直克服不了恐懼的人是你啊。”
一把極端溫柔的嗓音突然出現,人們循聲望去,看到了站在王影身後的彌香。
王影往旁邊讓開了一步。
彌香穿着一件臃腫的棉衣,毛茸茸的帽檐圍着她的臉,跟平時的總是懨懨的狀態不同,此刻她的臉又一種又柔和又熠熠的光芒,甚至讓那張極端普通的臉,都顯示出一種近乎蠱惑的美來。
姜一帆看着她,那隻發抖的手臂就像是失去了支撐,頹喪得猶如冬日的最後一節枯枝,磕嚓,就這麼落到了地上。
他的眼裏是極度的驚訝,但也有更多比這複雜的東西。
“你被自己最尊敬的老師放棄了,被從荷蘭趕了回來,你在長久的、長久的自我質問中變成了一個依靠殘忍來偽裝自己的人,你就是一隻,灰溜溜的……小白鼠。”
彌香在說出最後那個名詞的時候,語氣輕快得就像在講情節愉悅的童話故事。
“住口……”姜一帆的回應卻氣若遊絲,彷彿瀕死。
“姜一帆,我恨你很久,但是直到我重新在這裏見到你的時候,我發現我不用恨你了。”
那個臉色灰敗的男人抬起眼睛看她,她彎起嘴角,笑容奪目。
彌香自從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平凡生活后,她就決定,接受這樣的不平凡。
然而那時候的頭等大事,就是向姜一帆復仇。
那個男人騙走了她的感情,還騙走了她的一小塊額葉。
也許被一同騙走的還有她曾經的善良和軟弱。
她徹徹底底地調查了姜一帆。那時候的彌香已經有了極端恐怖的過目不忘的能力,不僅如此,所有她看到過的東西,如果被拆散、撥亂、打碎,她都能將它們一一復原,她記得任何人類的大腦根本無法處理的細枝末節,她甚至不需要經驗,就好像這個世界的每一粒分子都被她的手指觸摸過,她就是知道每一處細節原先所在的位置。
她每分鐘接收的信息和普通人一樣多,但是普通人會將信息過濾,這種過濾不一定是正確的,往往會把重要的東西忘記,所以那一分鐘接收的信息可能只會在腦子裏停留一秒鐘。
她不一樣,她只要專心,哪怕一本辭海里的一個逗號,都會在她的腦子裏停留一輩子。
所以在調查姜一帆的事情上,她也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哪怕她曾經只是一個普通的只懂得歸類報表的上班族,但這個時候的她已經完全能夠理解姜一帆作為荷蘭醫學奇才時,所經歷的一切了。
姜一帆在荷蘭求學時候的老師,范戴伊克,是世界聞名是神經外科醫生,經他手的手術成功率趨近與100%,那是個用一輩子研究神經外科並且十分醫者仁心的老人,當他遇到姜一帆的時候,他十分慶幸,感謝上帝給予了他參與醫學神話的機會。
姜一帆是個天才,並且是個懷抱極大熱情的天才,他充滿創造力,並且基本功紮實,哪怕是第一次上手術台的他只有十六歲,他也鎮定而細緻得像一個在手術台邊站了一輩子的人。
但是用不了多久,當這個老人以為姜一帆已經可以擔任主刀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
天才都是狂妄的,他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但是醫生不能狂妄,那樣細薄的手術刀下是世界上最珍貴的生命,是世界上最難以忽視的祈盼,責任重大,怎麼能夠輕忽呢?
姜一帆的創造力曾經讓范戴伊克瞠目稱讚,但是當他的想法爆棚,抑制不住的時候,這個一向嚴謹的老人無法忍受了。
人不是小白鼠,人的大腦也不是手足器官,在某些時候,它甚至比心臟更重要。
腦死亡決定真正的死亡,而如果心臟仍舊跳動,大腦受到損傷的話,人類就再也不能正確地感知世界,甚至有可能無從得知自己是活着的。那比任何殘疾都要可怕。
但是姜一帆的眼裏,大腦好像只是一件精湛的器具,他想要解剖它、觀察它,僅僅只在意那件器|官本身,而非它帶給人類的思維能力和情感能力。
他卻沒辦法再左右這個年輕學生的思想了,他知道,姜一帆的大腦已經沒救了。
所以他放棄了這個前途似錦的年輕人。
姜一帆只好回國,但他就算有着非常醒目的歷史,在國內這樣只憑學歷講話的地方,他很難得到發揮,他終日沉浸在憤怒和對老師對自己評價的思索中。他比原先更加極端,因為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證明給世人,他的想法是對的。
科學需要犧牲。
而彌香,只不過是他突發奇想的試驗品罷了。
手術失敗后,彌香不但沒有對精神疾病免疫,反而變得神經叨叨的,那是一個試驗廢品,比落在桌腳的一枚硬幣更不值得他惦記,他甚至想儘快忘了她,不管怎麼說,失敗的試驗總是讓人不好受。
而非常幸運地,他在偶然的情況下,得知了9號樓的存在,他必須得想辦法到那裏去,不論真假,他都得去親眼看一看。
他不知道,彌香就在9號樓。
如果這就是緣分的話,那到底有多少根詭異的絲線將他們連在了一起呢?彌香只知道,那些線一定不是紅色的。
情愛的幻想早就磨滅了,她心底是黑色的堅硬的恨意。
而彌香來到9號樓的原因,只能說是意外。
她跟姜一帆跟得太緊,也觸到了9號樓,然而她能比姜一帆得知得更多,9號樓的神秘激發人的好奇心,一不小心就過頭了,然後有人找到了她。
起先只是想要觀察她的動機,之後便順理成章地發現了她的異常之處。
她本來就是精神病院的常客,因為失戀患上的抑鬱症是那個無知天真的女孩留給她最後的遺產,她解決不了,於是有精神病史的彌香被輕而易舉地帶到了9號樓。甚至是她的父母簽了委託。
彌香一度很絕望,在這裏她沒法報復姜一帆,但是她沒等多久,那個對殘忍的醫學如痴如醉的男人,竟然送上門來了。
她第一眼就看透了他的詭計,簡直下三濫到可笑,她讓白棟幫她遞紙條,姜一帆當然看不懂那些密碼,但是她想白棟會看懂的。
她知道白棟整天跟陸烏待在一起,那兩個人頭挨着頭討論密碼拼圖。
在這棟樓里,知道密碼拼圖的人只有四個。
王影、陸烏、白棟和她。
在那三個人眼中,那些拼圖背後的東西,可能是某種強大的砝碼,但是對她來說,沒有那麼複雜。
她要的,只是那些拼圖本來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