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吾輩是貓
譏諷與狂暴的情緒摩擦着皮膚,江懷信才驀然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是貓的樣子了。
感受到他的情緒的那一瞬間,不安又再次包裹起江懷信。
他帶着乖巧而可憐兮兮的笑容,拉着楚松落睡意的衣角,略帶惡意地伸出雙臂環着他的肩膀貼近着蹭他,用晨起時略帶沙啞的聲音說:“哥哥不是在找我么?我回來了,哥哥不高興?”
楚松落坐起身來,卻將江懷信攬進懷裏,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牙齒輕輕咬着他尚未褪去的毛茸茸的貓耳,聲音低沉:“原來是你,我的貓咪。”
他嘆氣,溫熱的吐息吹在江懷信的耳朵上:“原來你在這裏……你果然騙了我。”
江懷信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被他咬得耳朵痒痒,又燥熱脹痛,搖着尾巴向後輕輕撩撥他,嗚咽可憐:“哥哥——我害怕……”
“——是這裏害怕么?”
他笑聲低沉,江懷信呼吸急促,聲音細碎,卻不忘撩着楚松落。燥熱的情緒按壓着皮膚一般,雙重的難耐與雙重的喜悅讓他變得昏昏沉沉,耳朵和尾巴總是敏感得不可思議,卻根本不能完全掌控於自己。
***
“看看鏡子裏的你。”
尾巴、耳朵,還有他自己的身體。甚至清理都沒有做,江懷信被楚松落圈在身前,帶上了一個黑色的、彷彿貓咪鏈放大版一樣的chocker。
“——我的小貓咪……”
楚松落輕輕咬着他的耳朵,指尖揉捏着他的紅玉珠,眼眸里有一種奇特的溫柔。
“不要騙我。”
楚松落對貓咪吾輩就是江懷信的事實不聞不問,卻近乎異常一般確認這自己的主導權。混亂的情緒——憐惜的、溫柔的、狂暴的,不安定地交織在一起,觸碰到皮膚。
為什麼害怕?
江懷信忽然明白了——
剝開情緒的包裹,他恐怕此刻才終於懂得楚松落的心情。
在那冰冷、多疑、暴躁、疲憊之下,是在混亂擁擠惶惑不安的童年中成長起來的、永遠缺乏安全感的少年的心。
鑽在柜子裏看到母親被家暴,哭泣、掙扎、無濟於事。
大哥的愚昧,二哥的天真,以及他們與父親的爭吵。
自己親手開槍殺死的愛犬。
坐在屋頂上,抱膝看着母親帶着妹妹離開。
承擔責任,付出,但每一點溫情的回報對他都是可疑的,不知何時會悄然流逝,或轉為打在臉上的一個耳光。
自認為不配擁有“愛”的人與不懂“愛”的人的相遇。
一個懷抱着不自知的渴望付出的人,在另一個人太過輕而易舉的依戀面前謹慎猶豫,並非欣喜,只是膽怯,唯恐再次失去。
要麼遠離,好過看到結局;要麼就只能以絕對的強勢態度來獲得些許安全感。
原來如此。
只要這樣能讓你覺得溫暖。
那麼——
我不會逃跑的。
“哥哥,我不要看……”
江懷信轉身攬住他的腰,將貓耳朵耷拉下來,眷戀地摩挲他的胸膛。
楚松落低低地笑了。
“好孩子,不要怕。你總需要習慣的。”
啊啊——
江懷信幾乎要嘆息了。
皮膚的味道、煙草的味道、夜裏留下來的味道、還有這樣完完全全地屬於哥哥的感觸——
哥哥喜歡的是“江懷信”。
但江懷信已經滿足了。
***
令人滿足的世界。
這麼默默評價之後,楚松落站在陽台上點燃了一支煙,想到屋內昏沉睡過去的小貓咪,微微翹了翹唇角,銜着煙懶懶散散地吐出一口煙氣。
好不費心力,又有足夠的營♂養補充——小貓咪熱愛於狂亂與興奮的歡愉,又主動又美味。他有時會出現的貓耳和尾巴、頸鏈都是好玩兒的武器,甚至遛貓繩也能讓他四肢俯趴在地上裝作一隻貓兒爬來爬去來誘惑楚松落脫離理智。
有趣也享受到足夠了。
也是時候打破他的美夢了。
***
日常里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
無非是油鹽醬醋的瑣事,日日的閑談,今天換的唱片,他的眉眼,他們的歡愉。
宋真真還是喜歡媽媽的姓,並沒有改回原來的名字。楚松落的媽媽也不願再回楚宅,但有了足夠的資金能夠治療早些年留下來的傷勞。再過了一年,宋真真跟大她兩屆的師兄結婚了,一年後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再過了一年半,楚松落出國做一次商談的時候飛機失事墜落海底,無人生還。
日常里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新生與死亡都是極為普通的。
即使哭訴“突然”,也同抱怨“無聊”一樣,毫無作用。
江懷信早就非常了解了。
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所覺得“無聊”的日常。
尤其是舊物未曾有一變,才顯得日常的平淡與小心翼翼。
黑色的絲綢頸鏈。壁爐。火柴。半盒香煙。拖鞋。書櫃。寫了半拉的本子。花灑朝向的角度。沒再用過的EdG的擺放位置。書籤。一套純白色的餐具。木質的鬧鐘。皺紋紙罩的枱燈。陽台。
嗒、嗒、嗒。
轉動的時鐘。
無聊。
咬指甲。
數着書架上的書的數目。
一個字一個字地模仿他的字跡。
穿他的拖鞋、睡衣。
認真地擺放花灑的位置。
在固定的時間拉開窗帘。
甚至嗅一嗅健身室里沙袋的味道。
有時候從床上醒來,會恍然覺得這屋子裏的味道一如往昔。這時候能夠回憶起許多鮮明的神態與言語,然後一瞬間被撲散不見。
然後時日回歸無聊,且漫長得不可思議。
他所做的許多事情並非出於好奇,只是為了確保許多情緒不會迅速流失。他們彷彿魚入水中,倏然就四散游開,離開了他的手中。空蕩蕩毫無一物的江懷信又是蒼白而無聊的人了。
擔憂江懷信的狀態,宋真真帶着女兒回來了,她小心翼翼試探着遴選詞語,確保自己不會踏進江懷信的敏感範圍。一歲半的小女孩兒拽着他的衣角讓他蹲下來,對着他的左胸口,呼呼地吹氣。
“呼——呼——,痛痛飛飛!”
宋真真緊張地抱起來女兒,江懷信笑得又溫柔又親切:“哎呀,你怎麼知道叔叔心痛?”
“媽媽!”小女孩兒喊道,立刻出賣大人,然後不知好歹地甜膩膩笑了一下。
宋真真尷尬地笑了一下,“落落不懂事……”
江懷信搖頭:“沒關係——她叫落落嗎?”
宋真真不知道該不該說,江懷信卻猜得很准,“是他的落吧……謝謝你。”
宋真真似乎聯想了一大堆,慌忙解釋道:“是落落大方的落落!”
落落被叫到名字,笑着舉手高喊“到!”
宋真真就把她放到地上,讓傭人帶着她去玩。
她知道問“你過得好不好”對於江懷信來說實在是太過不夠,卻也不知道楚松落不在,要如何跟他說話是好。她想了半天才問道:“那個!這兒之前不還有一隻貓么。叫什麼來着……?哦對,之前那隻叫‘吾輩’的布偶貓呢?我記得它超級可愛來着。”
還沒來得及回答,情緒和記憶就先一步把神智吞噬。
啊。
當年也在這裏,門口玄關,貓咪吾輩坐在地上,他和宋真真在這裏說話。
“叔叔叔叔!”
回憶被打斷,落落一路跑過來,卻也不說幹什麼,只是一把抱着他的腿,仰起頭笑嘻嘻地看他。
江懷信蹲下身來跟她對視了一會兒,莫名其妙的小姑娘眨巴着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思考了一下,又開心地笑了,說著“親親!”,然後用柔軟的嘴唇親了一親江懷信的臉頰。
江懷信抱住她,強忍着微笑道:“不對哦,是抱抱。”
“就抱一小會兒就好。”
宋真真幾乎以為他在哭了——但他起身,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內斂的笑容。他說:“客房在三樓,你們先去休息,或者去餐廳用餐也行。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說完就往樓上慢慢去了。
他一路上到了閣樓,關上爬上閣樓的通道門。一隻布偶貓出現在閣樓里,推開小窗戶,跳了出去。
江懷信仰卧在房頂上看着星空。
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這裏的呢?
閣樓里亮着燈。他會期待我在等他么?
花園和門口被路燈照得很亮堂。媽媽會帶着妹妹回來嗎?
一棟偌大的宅子裏的聲音在這裏全部消失。
他害怕掉落下去嗎?
——他那麼喜歡高空。
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潮濕冰涼一片。
江懷信笑得有一點苦澀。
江懷信愛的是愛着“江懷信”的楚松落。
那不是非常非常純粹的愛。
懷着沉重的欺騙、惡意的戲弄、龐大的自卑與不安的情緒被幾乎狂亂的佔有欲沾染,所得到的擾亂理智與判斷的東西,怎麼會是所謂純粹的愛?
但那的的確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愛。
假如晝夜於一瞬間顛倒,群星墜落,夏日裏暴雪夾雜狂雨,人能變成貓。
我會承認的。
我愛你。
再見。
夜風呼嘯而過,天幕低垂,他看到楚松落站在他身旁,俯身親吻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他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你來得遲了。
等到現在,我實在是無聊透了。
世界於一瞬間坍塌。
——吾輩是貓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