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折辱
卻說這朱時泱雖曠朝怠政,但為了面上過得去,每月也總會象徵性地召集朝廷重臣議事一次。說是議事,其實就是皇上出來露個面,告訴大家朕在內宮裏一切安好,再簡單聽朝臣彙報幾句,也就了事。但就是這樣,朱時泱還不情願,不是謊稱抱恙,賴着不出來,就是大臣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提前走了。
這一日,又是每月循例召見朝臣的日子,朱時泱前兩月連賴了兩次,此番再賴就有點不像話,又加上范哲甫報說,中原地區今夏旱災嚴重,需得皇上親自出面主持賑災事宜,便不情不願地讓桂喜換上了朝服,出面主持議事。
朝中三品以上官員,並兩位內閣大學士嚴庸、范哲甫,一早便等在了朝堂之上,見皇帝到來,紛紛伏地跪拜,山呼萬歲。
朱時泱心中只有不耐煩,目光無意間往堂下掃去,卻意外搭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心裏咯噔一聲,這才想起陸文遠已官至三品,理應有出席議事的資格,心中只道是冤家路窄,卻也無奈,只好先吩咐各位朝臣免禮平身。
眾大臣紛紛起身,堂下一片窸窸窣窣之聲。陸文遠舊傷未愈,跪起之間行動有些不便,搖搖欲倒,傅潛在他身旁一眼瞥到,趁亂伸手暗扶了他一把,才好險沒有跌倒。
朱時泱一直緊盯着陸文遠,又怎會錯過這一幕。心裏暗怨傅潛多管閑事,否則正好可以治他個君前失儀之罪,到時候罰多罰少,還不是由着自己。然而憤恨了一時,卻又突然計上心來,只抿了嘴角,暗自冷笑起來。
堂中大臣一時各就其位,準備開始上奏,然而還沒等張口,卻聽端坐龍椅上的朱時泱道:“眾位愛卿一早便在這裏等朕,現下想來也累了,來人——”幾個御前侍衛應聲從殿外奔進來,朱時泱道:“賜坐。”
幾個御前侍衛在心中數了數堂上朝臣的人數,一陣稀里嘩啦,從兩側偏殿裏拖來了對應數量的椅子,各自在朝堂上擺好,剛要退下,卻聽朱時泱又道:“撤去一把。”
幾個侍衛一時面面相覷,不知皇帝安的是何心思,卻又不敢違抗,當下撤去了一把,退出殿外。
朱時泱滿意地笑了,吩咐道:“眾位愛卿坐啊,不必客氣reads;超級的士司機。”眼見得各位大臣滿頭霧水地紛紛轉頭找椅子,便喚道:“陸文遠——”
陸文遠驚了一下,連忙跪倒:“微臣在。”
朱時泱滿面笑意,溫和道:“陸大人舊傷未愈,坐着怕是不大方便,就跪着議事吧。”
滿堂朝臣一時人人失色。眾人皆賜坐,卻獨獨讓陸文遠一人跪着,這已不僅僅是罰,而是□□裸的侮辱了,當下紛紛抬頭去覷皇上的臉色,見他雖滿面笑意,卻分明是笑裏藏刀,眾人一時噤若寒蟬,捏了一把冷汗各自落座。傅潛屈身欲跪,想替陸文遠求情,但朱時泱怎會不知他的心思,當下眼鋒一寒,嚇得傅潛連忙縮了回去。
朱時泱志得意滿,清了清嗓子,宣佈開始議事。
六部尚書首先一一起身,彙報一個月來的工作事宜。朱時泱本最煩這一項,此番卻因為有心想讓陸文遠多跪一會兒,俱都認真地聽着,還不時插嘴提兩個問題。眾臣不知朱時泱心思,還只道他是轉了性兒,關心起國家大事來了,因此講得更加冗長詳細。
這一拖便是一個多時辰。朱時泱暗暗覷着陸文遠的臉色,見他身子僵直,面色蒼白,不知是因為傷口疼痛還是倍感屈辱,緊緊地抿着雙唇,心裏就更加覺得痛快,問答之間也更加從容不迫了起來。
這時,范哲甫起身奏道:“皇上,中原地區自今春以來便乾旱少雨,入夏后更是滴雨未下,已有多個省道遭災,山西更兼屢遭蝗蟲過境,莊稼盡毀,夏季絕收,災情刻不容緩,太原知府陳堇成並其他幾位知府聯名上書,請求朝廷撥款賑災。”
朱時泱知道這才是此番議事的正題,便正色道:“這撥款一事,合該由戶部掌管,劉大人,國庫里現下可有餘銀?”
戶部尚書劉大人起身奏道:“回皇上,各地今年的賦稅還未交齊,因此國庫里雖有餘銀,卻也不多了。”
朱時泱問道:“還能拿出來多少?”
戶部尚書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奏道:“回皇上,最多能撥出三百萬兩白銀。”
朱時泱久不問政,也不知三百萬兩銀子到底夠不夠賑災,正自猶豫不決,卻見內閣大學士嚴庸起身奏道:“皇上,此時撥款救災,恐怕為時過早。今夏尚未過去一半,來日甘霖普降也未可知,輕易動用如此數量之錢銀,恐尚未發放到災民手中,就已被別有用心之人貪去大半,實在得不償失。依臣之所見,可先酌情減免中原各地賦稅,同時發放秋種,鼓勵耕種,以觀後效未遲。”
朱時泱聽罷亦覺有理,更加猶豫不決起來,卻聽范哲甫又道:“皇上,山西災情刻不容緩,若真如嚴大人所說,先播秋種,再觀後效,恐怕支撐不到秋收,當地百姓已餓死十之*了。請皇上明鑒,及時撥款賑災。”
嚴庸道:“范大人口口聲聲說災情刻不容緩,不過是聽信知府陳堇成一面之詞,又親自着人去視察過嗎?那陳堇成奸懶刁滑,為官不仁,幾年來政績如何,問問吏部便知,若不是仗着某些人官官相護,又怎能坐到今天?把賑災銀兩交到這樣一個人手上,試問皇上,您能放心嗎?”
朱時泱哪知陳堇成是何等樣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又聽范哲甫道:“皇上,謊報災情乃欺天大罪,那陳堇成再為官無道,想也不敢信口胡謅。倒是嚴大人對賑災一事百般阻撓,不知是何居心。若來日災情擴大,流民起義造反,難道由嚴大人你來負責嗎?”
嚴庸面聖抱拳道:“皇上,賑災一事非同小可,若錢糧安排不當,非但無益於救災,反而易使官員貪墨,招惹民怨。臣請皇上將撥款一事暫緩,容臣派人前去探查一番,再作計議不遲。”
范哲甫惶恐道:“皇上,賑災一事確實刻不容緩。皇上多猶豫一時,中原地區便可能多餓死一人啊。皇上,臣請皇上早作決斷,不要被別有用心之人蒙蔽聖聽。”
朱時泱一時頭大如斗reads;桃運青年。嚴庸與范哲甫不睦,他是早已知道的,卻不想他們在賑災這樣關乎朝政穩定的大事上都要掐上一番。也不知該聽誰的好,見堂下眾臣皆唯唯,便斜睨了跪着的陸文遠,有心把他也攪到這趟渾水裏來:“陸大人平日裏伶牙俐齒的,怎麼這會兒倒不吱聲了?你也說說?”
陸文遠在堂下跪了許久,一直僵着身子不敢動,早已疼得心神模糊了。傷處濕漉漉一片,也不知流的是汗是血,此刻只有強撐了意識,緩緩道:“微臣覺得范大人說得有理,不管災情如何,有災就賑總是不會錯的。至於嚴大人說的,怕官員貪墨,多派幾個御史監管着也就是了。”
朱時泱暗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又一一徵求了其他幾個大臣的意見,卻都是唯唯諾諾,模稜兩可的。朱時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議了半晌,只議不出個結果來,腹中卻已有了饑饉之聲,趁着嚴庸與范哲甫打嘴仗的工夫,回頭問過桂喜才知道,早已過了晌午時分了。這一場議事,竟生生議了大半天進去。
再看那堂下的陸文遠,此番不但雙唇緊閉,連眼睛都緊緊閉上了,額上冷汗涔涔而落,頸間的朝服都被洇濕了一小片,瘦弱的身軀搖搖欲墜,眼見下一刻就要昏倒過去。
朱時泱也覺得氣出得差不多了,一次玩死了,以後恐怕就沒得玩了。恰好這時戶部尚書站出來出了個折中的主意,說是先撥兩百萬兩賑災,只免一部分賦稅。朱時泱腹中饑饉,再不想聽范哲甫與嚴庸聒噪,當下一點龍頭,就此散會。
傅潛扶了陸文遠出來,只道他此番被折磨得不輕,卻又忍不住問道:“我見你方才在朝堂上支持范哲甫,可是願為他所用了?”
陸文遠強撐了心神道:“可方才范大人所說,的確有些道理。”
傅潛盯了他一時,似是有話想說,但呆了半晌,終是化作一聲長嘆。抬手扶着他,慢慢往遠處走去。
卻說嚴庸在朝堂上看了陸文遠的表現,更加確定他是范哲甫的同黨,又見皇上如此厭煩他,分明是抓住一絲把柄就會大肆懲戒的光景,如何能不利用這大好機會?當下上彈章一本,彈劾范哲甫與陸文遠勾結一處,結黨營私。朱時泱不管范哲甫如何,只一心與陸文遠過不去,當下要把他貶到三品開外,被范哲甫好說歹說,卻也不肯罷休,最後改為罰俸一年。
嚴庸見一計不成,又糾集手下言官,聯名給朱時泱上書,繼續彈劾陸文遠,只把他大小把柄盡數往朱時泱手裏送。但最後時刻好險是被范哲甫及時攔下了,才免了陸文遠一場大劫。
這一日,范哲甫又派手下來傅家將陸文遠叫到了自己府上。兩個人關了房門,范哲甫便把最近攔下的奏章拿出來,一一給陸文遠看閱。陸文遠怎會不明白,他無非是想藉此告訴自己,嚴庸一黨早已是你的敵人了,而我卻能保你不受他們迫害,如今你若肯為我所用,尚有一絲活路,若不肯為我所用,那就只有被嚴庸和皇上整死的份。
但明白歸明白,陸文遠卻絕不拆穿,范哲甫也自然不肯輕易點透。兩個人心知肚明地共處一室,看罷奏章又敘了敘朝中之事,一來二去,道別時竟已是月滿中天的光景了。
傅潛則一回家就被府中人告知范大人的手下又來了。他當即就犯了嘀咕,自陸文遠被官升三品之後,范哲甫派人往他府上跑的次數是越來越多,他真怕陸文遠就此依附范哲甫。原來他平時對手下人嚴防死守,就是怕他們行事不謹,把整個吏部卷進朝廷黨爭里去,如果如今卻被最親近的陸文遠弄到晚節不保,真不知是該哭該笑。
傅潛滿心忐忑,吃過了晚飯,天色已全黑了,陸文遠卻還不見回來。傅潛更加擔心,做什麼都沒心思,最後乾脆放下手頭事務,站在陸文遠的門前守株待兔。
如此,陸文遠晚間回府一進院子,便看見傅潛正站在院中的花壇邊,陰沉了臉色看着自己。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已了解傅潛性情謹慎,不願涉足黨爭,也知是近來自己與范哲甫的行為太過,只好走過去,與他並肩站定,想了想,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道:“這麼晚了,傅兄還不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