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面聖
滿屋朝臣俱都愣了下,不知皇上何以問出這麼個不相干的問題。朱時泱卻是心中惱怒。原來他方才看的正是這個陸文遠的奏章,這人在奏章里先是彈劾杭州知府張知謹橫徵暴斂、苛收雜稅,接着便勸他早立皇后,以正中宮之位,並言辭犀利地指責他不上早朝,荒廢朝政。
朱時泱真不知道這人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彈劾知府也罷了,立后純屬皇帝家事,與他有何干係?管得如此之寬,當真是腦袋也不想要了。
沈綸等人俱是京官,對外地官員不太了解,正不知該如何答話,卻聽小太監桂喜在一旁謹慎道:“皇上,朝中大小官員資料,合該是吏部掌管的,皇上若真有心知道,不如請吏部尚書傅潛傅大人來細問。”
朱時泱沉着臉一拂衣袖:“那便喚他來問!”說罷,連看也不看滿屋朝臣一眼,逕自轉身走了。桂喜見狀,也匆忙向各位大臣行了個禮,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reads;把九言歡[陸小鳳]。主僕兩個轉出內閣大門,不一會兒便沒了影兒。
沈綸等人本是巴望着皇上看了彈章好處置范哲甫的,誰知卻半路殺出個陸文遠,把皇帝氣跑了。一屋子人一時好奇心大盛,心想這陸文遠究竟在奏章里寫了些什麼,能讓皇上氣成這個樣?撿起奏章湊在一起看了半晌,卻又都坐到地下,捶腿大呼起來,只道當今皇上連小小御史的指責都忍受不了,況這指責還都是合乎情理的,又何談助他們肅清朝廷,廣開言路?只盼他不與范哲甫那廝合作一夥打壓他們便是萬幸了。哭了一時,也都漸漸灰了心意,就此散去了。
卻說那吏部尚書傅潛處理完一天事務,剛回到家門口就被人截住了。傅潛抬頭一看,只見面前這人眉清目秀,面白無須,還未說話便自舉動中帶出一份女氣來。傅潛心裏頓時明白了七八分,一拱手道:“這位公公,找在下不知有何事?”
這位公公雖身着便服,禮節卻是一絲不苟,當下向傅潛行了禮,眉眼堆笑道:“傅大人真是好眼力。奴婢名叫桂喜,是皇上身邊的人,特來請大人進宮一趟。”
傅潛愣了愣,當今皇上不喜面見大臣,是朝野共知的事,如何卻特遣了身邊的近侍來尋自己?一念至此,心中不免忐忑,連忙問道:“不知聖上找我,所為何事?”
桂喜嘆道:“唉,具體的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今日午上皇上閱了份奏章,被一個叫陸文遠的御史惹惱了,這才差了奴婢來找大人細問。”想了想,又補充道:“大人可知道這位陸文遠的底細嗎?如果不知道,還是事先查查為妙,省的待會兒皇上問起來沒有準備。不過要快些,皇上還在宮裏等着呢。”
傅潛怎會不知陸文遠的底細。說起來,兩人也算是舊日相識,只不過近年來各自為官,山高水遠,已長久不曾聯繫了。如今突聽得陸文遠居然見罪於當今聖上,傅潛也是吃了一驚,只不知事情情由如何,趕忙換過朝服,跟着桂喜進宮去了。
紫禁城宮多巷雜。傅潛隨着桂喜一路七拐八繞,直到傍晚時分,才轉進一處偏殿,又走了兩步,珠簾一挑,就見一個清俊男子憑窗而立,正細閱手中書卷。那滿身明黃顏色,除了當今天子,卻還有哪個穿得?眼見桂喜上前兩步,小聲稟報道:“皇上,吏部尚書傅大人到了。”傅潛便一掀衣袂在殿中跪了下來,伏地叩首道:“臣傅潛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時泱從書中抬起頭來,一時只覺莫名其妙,心說自己什麼時候召了這號人來?他為人本來荒唐,做過的事轉瞬即忘也是常有的,想了想才記起來,自己今日午上氣急的時候似乎確實說過要見他,不過那是一時氣話,如何作得真?也難為桂喜一直惦到現在。人既已來了,也不便不問,只好依依不捨地放下手中書卷,先讓傅潛平身。
君臣兩個敘禮完畢,各自閑話了幾句,朱時泱便率先拐入了正題:“朕今日午上看閱奏章時,發覺一個叫陸文遠的浙江道御史言語忤逆,着實令人生氣,卿可知其來歷?”說是生氣,其實現下早已淡了,朱時泱只盼這位傅大人能儘快彙報完畢,自己好繼續看書。
傅潛連忙起身離座,將路上就打好的腹稿翻將出來,跪奏道:“回皇上,陸文遠是杭州府人,天熹五年殿試名列三甲第十三名,賜同進士出身,同年被欽點為浙江道監察御史,位列七品,在職三年間政績考核皆優良……”
“三甲第十三名。”朱時泱冷哼了一聲,不自覺地伸手去摸書皮:“也不是什麼拔尖的人才。”
傅潛唯唯稱是,進士一科,一甲三人,二甲若干,三甲已是十名開外,確實算不得頭籌,但陸文遠得此名次,卻着實冤屈,有一段大大的情由在其中,只不過不宜為聖上所知罷了。
朱時泱又問道:“那他的家世背景呢?”
傅潛答道:“回皇上,只是普通人家。”
朱時濟“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傅潛等了半晌不見下文,大着膽子抬頭一看,卻見皇上不知何時已將那捲書重新捧回了手裏,正一目十行看得飛快reads;紅樓之環御九天。
傅潛久不面聖,不知皇帝心性,只道他是博覽好學,一時貪看住了。誰知仔細一瞅書皮,卻是一本民間流行的繡像小說。這類書傅潛也淺閱過一二,其中市井俚語,鬼怪傳說,春宮繡像,良莠不齊,實在不堪入目,也不知怎麼傳進宮裏來的。眼見皇上讀得越發興味盎然,君臣之間就要冷場了,傅潛急中忽而興起一念,插口打斷道:“皇上,下月恰好是浙江道御史陸文遠進京述職的日子,皇上若真想了解他,不妨見上一見。”
朱時泱正讀到酣處,君臣禮儀尚且顧不得了,哪裏還有心思聽傅潛說的什麼,當下漫應了一聲,就揮手讓他退下了。傅潛行禮出來,只覺這一場君臣會面虎頭蛇尾,不知所謂,皇上安的什麼心思,更是無從揣測,自此始悟君心似海,聖意如針。
過了月余,紫禁城的春意越發深了,到得極處,便湧出了點入夏的意思。御花園裏的百花謝去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都殘的殘,敗的敗,實在難以入目。朱時泱遂絕了賞花飲酒的心思,整日裏只在內堂里納涼躲懶。
這一日,康平王朱時濟從杭州差人送來了幾幅字畫。朱時泱愛不釋手,正在御書房裏細看,卻聽外頭一陣響動,不一會兒,桂喜從外堂繞了進來,在堂中躬了身道:“皇上,吏部尚書傅潛傅大人帶了浙江道御史陸文遠陸大人來,說是上月您點名要見的。”
朱時泱此番倒是對陸文遠有了點印象,只是不記得曾差過傅潛帶他來。賞畫憑空被人打斷,多少有些不悅,便皺眉詰問道:“范哲甫哪去了?他也不攔着嗎?”
桂喜道:“傅大人只說是皇上的旨意,范大人也沒敢攔,就放他們進來了。現下正在殿外候着呢。”
朱時泱放下字畫,只覺這陸文遠實在討厭,每每提到必然敗興,卻也好奇起來,不知此人是何模樣,斟酌了一下,還是吩咐讓他們進來。
傅潛領着陸文遠進得殿來,倒地跪拜。朱時泱定睛看去,只見這陸文遠竟是一副少年模樣,着七品朝服,頭戴烏紗官帽,身量略嫌單薄了些,面目卻十分清秀儒雅,端的是一副翰林士子的形狀。
朱時泱暗暗納罕起身離座踱到堂下,問道:“陸卿看起來很年輕嘛,不知年方几何?”
在北上的這幾日裏,陸文遠已差不多適應了古代的生活,又兼他是學歷史的,就適應得更加快,眼見明黃色的衣袂到得眼前,便規規矩矩地伏地叩首答道:“回皇上,微臣如今二十二歲。”
“哦,比朕還小三歲。”朱時泱隨口應了一句:“是你給朕上的奏章,勸朕早立皇后?”
陸文遠道:“是。”
朱時泱哼了一聲,前月生過的懣氣如今又有些翻湧了起來,低沉了語氣道:“你不知立后乃皇帝家事嗎?小小御史,怎地也敢管到朕的頭上!”
陸文遠暗暗心驚。此番前來路上,傅潛就已經提醒過自己,皇上遷怒,需得小心應對,幸而陸文遠飽讀史書,想了一想,謹慎措辭:“皇上,微臣雖只為一介御史,卻有言官糾察百官,規諫聖上的責任。在其位,盡其責,方是為官之道。況皇后貴為國母,理應撫恤天下,非為皇上一人之家事,更關乎國家社稷,民心安定啊。”
朱時泱冷笑一聲道:“照你這麼說,朕不立后,民心就不穩了?朕若執意不立后,這大明江山,還能就此傾頹了不成?”
陸文遠一愣,暗道這皇帝怎地如此不明理,心裏一急,想起這一路北上時聽到的零星傳言,便抬頭道:“實是如此啊皇上,皇上久居深宮,所以對民間狀況並不了解,由於皇上久不立后,坊間已經開始有流言說……說……”
朱時泱心神為之一凜,截口問道:“說什麼?”
“說皇上沉溺龍陽之道,因而不思朝政,曠怠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