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事發
次日,為察克哈蘇接風的國宴設在了前朝太和殿。大明天子親自主持,朝廷一品大員,六部尚書和所有在京親王作陪。
太和殿富麗堂皇,還未及傍晚時分,便四處點上了兒臂粗的宮廷宴燭,整個大殿內燈火通明。鋪了明黃絹布的案桌一直排到殿尾,成群的宮女太監流水價似的端上各色菜肴,宮廷大膳、特色小炒、鮮果點心,將案桌個個擺得滿滿當當。殿外不時有太監傳報親王到來,殿內便是一番忙亂,各人伺候着各人的主子入座。這些北京城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貴主子,如今卻全成了別人的陪客。
待諸方坐定,宴席之上一片肅靜,在後殿等待多時的朱時泱才裝作不慌不忙地走出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接受在席各人的朝拜,吩咐免禮平身,宣佈宴會開始。
席下登時一片應和之聲。戲曲班子奏起琵琶、古箏、阮,手執扇子、彩帛、珠花的舞女輪番上場,蜂腰款擺,紅袖翻飛,營造出一片熱鬧祥和的昇平氣氛,將宴會推向了一個又一個□□。
朱時泱天生對舞女沒興趣,又得照顧尋常大眾的口味,總不能讓大家陪他一起看男人舞劍吧。悶悶地喝了幾杯酒,被席下眾人吵得有些頭疼,便懶懶地在案桌上支了下巴,一雙眼睛瞟來瞟去地四處閑打量。
看了幾個來回,目光便漸漸止在察克哈蘇身上不動了。察克哈蘇坐在朱時泱的左手邊,不知為何,神色有些異常,看也不看眼前舞女一眼,只低頭喝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倒頗有些借酒澆愁的意思。身後的兩個蒙古侍衛身量魁梧,因此在眾人中顯得極其顯眼。此刻都一言不發地按刀肅立在後,兩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察克哈蘇身上。
朱時泱懶洋洋地想到,這廝不會和自己一樣偏好龍陽吧,這麼嫵媚的舞女都不看一眼,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麼呢。無意識地盯了他一會兒,卻發覺周圍的喧鬧聲明顯小了下去,往周圍一看,原來不光自己,連附近的幾個親王和坐在右手邊的禮部尚書,都察覺到了察克哈蘇的反常,紛紛對其矚目,偏察克哈蘇自己還不自知,只一個勁地低頭喝酒,被嗆得連連咳嗽也不停止。
察克哈蘇身後的兩個侍衛漸漸變了臉色,只見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突然上前說道:“可汗醉了,還是少喝些酒,多吃些菜吧。”說著,不動聲色地接過察克哈蘇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又拿起被擱在一旁的筷子,往察克哈蘇盤中布了幾筷子菜。
那侍衛言語得體,舉止恭敬,按說沒什麼可供指摘之處,但朱時泱莫名覺得那得體和恭敬之中隱隱帶了幾分蠻橫,再看那侍衛的一雙眼睛,當中似有幽火閃動,竟是暗中遷怒的光景。
朱時泱頓時警覺起來,卻見那察克哈蘇抬起頭來,唯唯稱好,果真接過侍衛手中的筷子,吃起盤子裏的菜來。但吃了兩口,卻全滯在口中不能下咽,面上的笑容,也就撐得格外勉強了。
周圍眾人一時面面相覷,朱時泱便開口道:“察克哈蘇可汗看起來好像心緒不大好,是飯菜不合口味嗎?”
察克哈蘇聞言忙道:“回聖上,不是。是這□□的美酒着實醇厚,臣一時多喝了幾杯,所以忘記了吃菜。”
朱時泱笑道:“既如此,朕便把那幾壇當年西域進貢給先皇的葡萄酒也拿出來,與眾位同樂。”拍手喚來桂喜道:“着人去酒窖抬來。”又轉向眾人道:“那壇酒的歲數可比朕都大呢,如今算來,也有五十多年了吧。”
那察克哈蘇乾巴巴地笑道:“大明天子年輕有為,我等望塵莫及。”
須臾,美酒取來,泥封一開,滿堂酒香四溢。朱時泱吩咐給各桌皆送上一杯,自己便首先端起,率先品嘗起來。
真正的美酒喝在口中的確不同凡響,朱時泱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上,只一味暗暗地盯了一邊的察克哈蘇,見他雖嘴上說是貪飲美酒,此番美酒近在眼前,卻死活不敢再碰了,只滿臉陪着笑,低頭去吃盤中的布菜reads;把九言歡[陸小鳳]。朱時泱忽而一念想起陸文遠前日所說之話,心裏咯噔一聲,只道這察克哈蘇此時情景,不正是被身後侍衛挾持的光景嗎。
眼見周圍各人皆恢復了原狀,自吃喝玩樂去了,朱時泱暗中定下心,凝神靜思了一番,覺得僅憑方才寥寥只言數語,零星動作,並不足以判斷察克哈蘇就是受侍衛脅迫,想要最終確定,還需施計進一步驗證才行。思考有了方向,心念轉起來便容易得多,不一時,就嘴角一勾,登時計上心來。
堂下眾人正自笑鬧,卻突聽朱時泱朗朗一笑:“朕昨日去御花園,見觀景塘中的荷花開得甚好,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韻,如今想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眾卿隨朕一同去觀賞一番如何?”說罷,眼神炯炯地只盯住察克哈蘇一人,道:“可汗,你看可好?”
察克哈蘇果然愣了一愣,反射般地拿眼去斜身後的兩個侍衛,見那兩個侍衛微微首肯,便忙道:“如此,甚好,甚好。”
朱時泱一絲不落地看進眼裏,心中冷笑,還不等他離席,卻又補充道:“至於你這兩個侍衛,披胄帶劍的,太煞風景,恐怕會衝撞了荷花的雍柔之氣,如此,便領會不到賞荷的精髓了。不如就留在這,等大家歸來如何?”
堂下眾人一時只道新奇,從沒聽過賞荷竟有如此講究,卻哪知那全是朱時泱信口胡謅的,只為故意支開兩個侍衛,看他們敢不敢讓察克哈蘇離開視線,若是不敢,則定然是受了旁人指使,要時刻監視察克哈蘇了。朱時泱暗中拭目以待。
果然,那察克哈蘇聞言又是一愣,剛離開凳子的屁股生生頓在了半空中,不自覺地回頭以目光詢問兩侍衛。
其中一個侍衛果然有了動作,暗中伸出手來在察克哈蘇肩頭一按,強迫他坐下,而後施禮向朱時泱開口道:“聖上,我部可汗年老體衰,腿腳不便,且已有醉意,恐無法順應聖上美意了。”
那察克哈蘇連忙賠笑附和道:“是啊,是啊,臣年邁,只怕行動不便,掃了聖上興緻啊。”
朱時泱確定了先前猜測,心說此番不會真給那陸文遠說中了吧。面上卻猶自不露半分聲色,只溫言笑道:“如此,真是可惜了。”慢慢放下手中酒杯,貌似不經意地踱到堂下,至那剛才發話的侍衛跟前方自站定。
那侍衛是典型的蒙古漢子,身量極高,朱時泱一時站定,個頭相較起來,居然毫不遜色。兩人對視了一瞬,那蒙古侍衛終究不敢凝視天威,低頭退後了一步。朱時泱才微微冷笑起來,沉聲道:“察克哈蘇,朕瞧你身邊的奴才,一個個倒是忤逆的很啊。主子還沒發話,難道有奴才說話的份兒嗎!”說到後半截,已是聲色俱厲,席間一時人人失色。
那兩個侍衛還來不及反應,就聽朱時泱又道:“這樣的奴才,可汗還留着作甚,不如趁早打發了。朕的手裏,倒還有幾個稱心如意的,不如就暫借可汗使喚。”說著,拍了拍手,四個錦衣侍衛從殿中屏風後面應聲而出,在堂下跪成一排。
朱時泱對察克哈蘇溫言笑道:“這四個御前侍衛,是大內錦衣衛出身,武功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朕自登基以來,便用在御前護駕,從未出過差錯。此番就借你一用。”轉頭吩咐四個御前侍衛道:“察克哈蘇可汗在京期間的安全,從現在開始就由你們負責。若是出了半點差池,朕唯你們是問!”
四個御前侍衛果然訓練有素,轟然答應了一聲,便擠開兩個蒙古侍衛,侍立在察克哈蘇的身側。察克哈蘇呆愣了一時,忽然面露喜色,竟至起身跪拜道:“臣察克哈蘇,謝聖上恩典。”席間眾人只覺他此舉莫名其妙,唯有朱時泱與察克哈蘇,並那兩個蒙古侍衛彼此心知肚明。
晚宴結束后,朱時泱回到宮裏,時辰卻已不早了,洗漱完畢,也覺一天折騰下來,神思俱疲,便欲就寢。
誰知還未躺下,卻見桂喜從殿外急急忙忙地繞進來,稟報道:“皇上,您方才在宴會上派出去的御前侍衛回來了一位,說是有察克哈蘇密信一封轉交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