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路易十五
自法奧交界的小島出發,前往巴黎的行程已經快接近一周。
頭兩個夜晚,蘇馬力完全沒睡。
第一天晚上,她想的是家。
她父母都已經去世,自己孑然一身,沒有牽挂,唯一的羈絆,就是耗費了太多心血結晶的事業。
父親從鄉下返城之後,進了一個國營機床廠,而她也在這個廠子長大。後來廠子改制重組成了合營公司;再後來,她進入公司,一路爬升……
雖然她沒有小家,但公司就是她的家,一個大大的家,充滿回憶的家。
她忽然消失,“家”里情況怎樣?還能穩定經營嗎?誰來接替她的位置?小周還好嗎?
林林總總,讓她夜不能寐。
第二天晚上,她想的是自己的處境。
這個陌生世界,有太多的因素她無法掌控。她覺得自己像是一葉小舟,飄蕩上茫茫大海之上;雖然目前風平浪靜,但隨時會風雲突變,掀起驚濤駭浪,將她席捲吞沒。
整個晚上,她都在設想自己可能的結局,其中有一些比斷頭斬首還要凄慘。
逼迫自己面對最艱難的可能性之後,她反而徹底冷靜下來。
於是,第三天晚上,她睡得很沉。
在法國這邊看來,準新娘有些沉默,只是用一雙俏麗美好的眼睛和善地看着別人。雖然不知道女大公的本來性格到底如何,她們還是把這種拘謹歸結為對新環境的不熟悉——非常準確的判斷。
5月13日,一個微胖的老貴族出現在接親隊伍中。他帶來了一個消息:
“我榮幸地告訴您,國王陛下和王儲殿下,已經在貢比涅森林中等候。明天下午,您就能見到他們了。”
蘇馬力心中一緊,緩緩呼吸幾口,才慢慢平息了。
這一刻,終於要到了。
5月14日下午,巴黎北部60公里處的貢比涅森林中,率領着經過特別挑選的隨行者,路易十五帶着他的孫子路易·奧古斯特,等候新娘的到來。
女士們盛裝打扮,搖着扇子交頭接耳。
男士們騎馬前來,但他們沒有穿着輕便的騎裝,而是選擇了最莊重華貴的禮服。
路易十五尤其如此;他的紅色長袍不便騎行,就放到了馬車裏,直到擬定會面地點才鄭重其事地穿上。
當聽到車輪和馬蹄的聲音逐漸變大的時候,無論男女不由得都挺直了背,揚起了頭,朝視線盡頭望去。
在此之前,未來孫媳婦在踏上法國土地之後的種種表現,已經陸續傳入老國王的耳朵。
其中他最為關注的,對瑪麗的美貌的讚譽聲。
路易十五從不掩飾自己對美色的迷戀,即便到了六十歲的年紀也一樣。在確定聯姻之前,他就對極力勸他與奧地利聯姻的重臣說過,如果瑪麗不夠漂亮,他是絕對不會接受這樁婚事的。
對美的追求幾乎貫穿在他的整個生命中。
在他的引領下,“洛可可”風格在法國大行其道,一切都以陰柔、甜蜜、美麗為根本追求。
——他就是這樣的“漢子”。
微風拂過,搖曳的斑駁樹影之中,華美的四輪雙座蓬蓋馬車隨着輪子碾壓泥土發出的規律聲音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連老國王都忍不住伸了伸脖子。
馬車緩緩停穩,天藍色、銀絲邊的蓬鬆裙裾一角,在門邊輕輕滑落。在諾阿耶夫人的攙扶下,奧地利少女斂着眼帘,流暢而穩當地落到地面。
她一抬起頭,那雙湖藍色的大眼睛就像是跳了出來,紅潤的臉頰和怡人的微翹唇角乍看充滿稚嫩的活力,但仔細看去,又沒有半點浮躁和天真。
路易十五回過神來,暗自為這樁聯姻打了高分。
諾阿耶夫人從旁低聲提醒了國王的位置,不過不需要提醒,蘇馬力也能看得出來。
因為穿得實在是太誇張了。
嚴肅地說,出於對前任法國國王、也就是“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崇拜,路易十五在許多方面都在竭力模仿他,包括過分複雜的典禮、誇張華麗的服裝。一切一切,都以讓自己站在人群中能被迅速分辨出來為目的——如果泯然眾人,國王的權威怎麼體現得出來?
不嚴肅地說,路易十五站在人群中,就像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
——還真是對得起法國“高盧雞”的外號。
他披着一條十分臃腫的紅底大袍子,像裹着一團大被子;金色的劍尖紋飾佈滿表面。在蓬鬆的蕾絲長袖之下,打着蝴蝶結的白色緊身綁腿從袍底露出來,然後是一雙白色皮鞋。
要是現代男人穿着這樣的衣服走在大街上,肯定會被罵“娘炮”。
蘇馬力心中猛烈吐槽,面上不動聲色,微微提起裙角,走了過去。
看上去只是走過去,但為了這一段路,她在背後下了一番苦功。
身體原主人學過宮廷禮儀,據說儀態美妙動人;而這種玩意兒她自然不會。
好在,她身邊有一個完美榜樣——挂名監護人諾阿耶伯爵夫人。這位夫人對禮儀的恪守簡直到了信仰的地步,彷彿她的人生價值就是為了看到所有事物都擺放在應該在的位置。
蘇馬力抓住一切機會仔細觀察夫人的動作。
比如走路之時,如何有效地保持上身的優雅平穩,彷彿滑行一般,讓人察覺不出腳步的移動。她有樣學樣,才堅持不一會兒就腰酸背疼。
她是真真切切再一次感受到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了。
萬幸,跟中國古代不一樣,歐洲的宮廷不流行跪拜禮。即便是面對國王,她也只需要提起裙裾,行一個屈膝禮。
“哦!請起來。”
蘇馬力強忍着沒在對方親吻她雙頰的時候把對方拍出去。
過去她和外國人打交道,基本限於工作關係,簡單握手即可;而這幾天她受到的也是恭敬對待,沒人敢對她做出更親密的動作。
結果,她完全忘了法國是個親友見面有時能親五下的國家——今後必須得習慣起來。
路易十五那種令人不快的眼神隱藏在笑意里。如果有人不知道瑪麗是他的准孫媳婦,那麼一定會以為他別有企圖。
“我們的小美人,終於來了!”
蘇馬力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
這幾天,她一直在暗自跟語言難關做艱苦鬥爭。
在嫁入法國之前,身體原主人接受過法語教育。作為自小在奧地利長大的人,說法語時帶着口音、不太流利是正常的,但如果表現完全陌生,那就露餡了。
有人曾說,把任何一個零基礎的人丟到外國去,只需要三個月他就能學會當地語言——至少日常對話沒問題。
儘管這句話不準確,但道理不含糊:在一個純粹的語言環境裏,學習的效率是最大的。
更何況,德語和法語相通;她本來就有基礎,又憋着一股“絕不能再吃相同的虧”的勁兒,連夜裏都要躲在被窩裏自問自答地練習口語——如果能夠大聲說出來更好,但她身邊圍繞的人實在太多了,只有憋着聲音反覆練。
而終極的考驗,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