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冷水澆頭
以諾阿耶伯爵為首的法國接親團,在交接大廳坐下,簽好了用德、法雙語寫成的正式文書,新娘就算正式“落入”法國人的手裏了。
奧地利的老親王就此完成任務,光榮退場。
不到一分鐘,通往法國館的大門打開了。一個個法國貴族按照尊卑順序魚貫而入,向未來王儲妃見禮。在等待的隊伍中,有些人開始了迫不及待地品頭論足。
“準新娘看起來精神恍惚、悶悶不樂。”用畫著錦繡花團的摺扇遮着下半張臉,一位削瘦的貴婦同她身旁的同伴低語。
“我敢說是因為那套土氣到令人發笑的禮服。一看就是日耳曼人的低級貨。要是讓我穿着這樣的衣服,不要說參加這麼重要的儀式了,在踏出家門的一刻我就會因為丟臉而昏過去。”
另一位貴婦更胖一些,寬寬的手臂將袖子脹得滿滿的。
她們不懷好意的笑聲讓身後的一個年輕婦人聽到。後者皺了皺眉頭,以清晰、無畏的聲音說道:
“如果是我,確實會心煩意亂。看看掛在桌子後面的壁毯!我們就用這樣的方式歡迎一個即將嫁來的王儲妃?”
“壁毯怎麼了?”胖夫人滿臉不悅地轉身,“既精美又華貴,哪一樣不合適?”
“伊阿宋和美狄亞。需要我指出這個故事的發展嗎?”
對方還要加以反駁的時候,她的同伴阻止了她。顯然,瘦夫人知道希臘神話中的這段故事。
年輕貴婦義正詞嚴:
“美狄亞公主遠嫁到希臘,結果丈夫伊阿宋為了政治前途,要另娶別的女人。美狄亞憤而設計殺死了情敵,間接害死情敵的父親;更為了不讓兩個兒子慘遭希臘人的包袱,自己先下手殺了他們。這難道是美好的愛情故事嗎?這樣的掛毯掛在這樣的場合,是想給女大公留下什麼樣的印象?”
她們的爭執,把蘇馬力從恍惚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雖然沒有完全理解所有句子,但連蒙帶猜也能大致聽明白。
美狄亞的故事,她記得——說不出誰的命運更悲慘一些:
美狄亞為愛悖逆父親、弒殺兄長,跟隨情郎前往遙遠異國,卻又被愛情狠狠的背叛。
瑪麗王后對丈夫只有親近沒有愛情,卻自始至終都享受着丈夫完全的寵溺和縱容。
從結局來說,美狄亞可能好些:在以最慘烈的手段報復了負心的丈夫之後,她坐着祖父、即太陽神赫利俄斯贈送的龍車,遠走他鄉。
而歷史上的瑪麗王后,最終同丈夫一起,被起義的群眾送上斷頭台。他們的兒子被虐待而死,女兒被暴民□□。
一想到將要面臨如此悲慘命運的是自己,蘇馬力就頭皮發麻,只希望眼前一切都只是噩夢或者幻覺。
爭吵聲還在繼續。瘦夫人並不甘心就此佔了下風。她斜挑着眼睛,上下打量出言指責的年輕婦人。
“你叫什麼?”
“恩麗葉特-路易·德·瓦爾德納·德·弗蘭施泰因。”
“弗蘭施泰因?奧地利人?”
——弗蘭施泰因是一個明顯的德語詞。
“法國,阿爾薩斯人。”弗蘭施泰因小姐嚴肅地說。
阿爾薩斯經常與洛林共同提起;這個地區夾在法國與德國之間,是雙方爭奪的對象。
這裏的文化更偏向德國,通行德語,沿襲德國風俗。不過,此時的德國分崩離析,空有“神聖羅馬帝國”的名頭,卻只是一個鬆散的“聯邦”——可以類比春秋戰國,諸侯國輪流稱霸;但並沒有一個被供起來的“周王室”。
順帶一提,目前神聖羅馬帝國的“霸主”是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當家人是瑪利亞·特蕾西亞女王——也就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母親。
與一團亂麻的德意志相比,此時的法蘭西統一、強大、繁榮,文明發達,文化燦爛,是歐洲大陸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國,對阿爾薩斯-洛林人來說,當然更有吸引力。
這裏的人民對兩邊統治者的來來去去已經習以為常,理所當然地過着自己的傳統日子;直到近代,民族主義興起,人們才對國家有了強烈的歸附意識。在瑪麗所處的時代,阿爾薩斯-洛林的心已經開始偏向法國。
百年之後,“神聖羅馬帝國”的霸主變成了普魯士,挾帶着新仇舊恨,普魯士與法國開打,最終獲勝,佔領了阿爾薩斯和洛林,下令兩個地區禁止使用法語。
中國教科書上《最後一課》的故事,也由此誕生——
在阿爾薩斯一個普通的小學裏,一位法語老師為他的學生上了最後一堂法語課,激勵孩子們繼續學習法語,不要忘記祖國的語言。
“亡了國當了奴隸的人民,只要牢牢記住他們的語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開監獄大門的鑰匙。”
這是文中蘇馬力最喜歡的一句。
阿爾薩斯心向巴黎,然而那些傳統地區的“純法國”就不一定這麼看了。排擠、鄙視時常有之;這兩位來自巴黎的貴婦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呵。阿爾薩斯的鄉下人居然懂得對壁毯評頭論足了。”胖婦人的鼻子幾乎仰到了天上,“你能認得幾個字我就該驚訝了。”
“總比連伊阿宋和美狄亞都認不出的人好。真令人擔心法國燦爛優秀的文化會毀在這些人手裏。”
“你!”
瘦夫人放下扇子,死死盯着弗蘭施泰因小姐。
“有些人瞪大了眼睛四處找茬,連螞蟻大的縫隙都不肯放過。她們眼睛看着巴黎,心裏還向著維也納。聽聽那口音,德語味像魚場的騷臭,都快把我熏死了。”
似乎正中靶心,這段話讓年輕小姐臉色發青。
胖婦人得意洋洋地趁勝追擊:“弗蘭施泰因小姐,我再好心地給你一個建議:以後盡量小聲說話,別四處出風頭,乖乖躲在自己房間不要出來,否則被當做奧地利間諜抓起來砍頭,誰也沒法救你。”
蘇馬力皺起眉來。
弗蘭施泰因小姐為她說話,承的這份情,她會記在心裏。
又不禁自嘲;她已經不是那個一呼百應、說一不二的企業老總,而是孤單無着、前途未卜的十四歲小姑娘。
至於另外兩個婦人——她們的話頗有深意,已經不能簡單視為氣話了。
表面看起來,這是在排擠阿爾薩斯人。
但是,無論怎麼看,這都更像是指桑罵槐。
用來諷刺弗蘭施泰因小姐的話,也完全可以套用在瑪麗·安托瓦內特身上。
是下馬威嗎?
蘇馬力心中冷笑。放在以前,她根本不會讓別人有在她面前這麼囂張的機會;而現在,她卻連為自己說句話都不行。
該死的法語。
不過,不需要她說話,自然會有人替她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