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大結局之放逐(上)
江南的春夏之交多雨,綿綿不絕的細雨下了一個星期還未有停歇的跡象,久不見太陽的老百姓諸多怨言,奈何天氣就是如此,更何況馬上要入黃梅季節,滿打滿算還有一個月的雨季要熬,也只能望天興嘆。
夏瑾瑜舉着一把超大的黑傘站在虹灣公墓的某處,下雨天,公墓里幾乎沒有人,唯獨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那裏,形單影隻,又像一顆松,傲然於天地間。
公墓管理員是一對老夫妻,雨天沒事做,老兩口坐在屋檐下賞雨。
甭管是年紀多大的女人,她們最愛八卦,“一晃都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夏醫生看來還是單身。”
管理員呵呵一笑,“老婆子,你怎麼知道夏醫生還是單身?說不定人家在國外有了妻子呢。”
“不可能,有妻子肯定會跟他回來一起掃墓。”女人對這些事一向都很敏感,管理員妻子肯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下雨天,閑來無事可做,與自己婆娘鬥嘴也不失為人間沒事,“那就是有在戀愛的女朋友嘍。”
“更不可能,夏醫生這幅清冷的樣子,至親之人去世,他估計沒有心情找對象,再說了,我和福利院那些人聊過,夏醫生確實沒有對象。”
老夫妻的閑談傳不到立在那裏的人耳里,夏瑾瑜目不轉睛地凝視墓碑上的人,他的母親夏天藍。
夏天藍心臟病去世三年,每一年的祭日,他都雷打不動提前從國外飛回來,留在虹灣一個星期左右再飛回去,三年裏從來沒有間斷過。
墓碑前除了他帶來的一束鮮花,還有其他人贈送的鮮花,他問過公墓管理員,每次前來拜祭的都是一對夫婦,男的俊,女的靚,一看就是有錢人。他心裏有數,能夠每年都來拜祭的除了暖冬和爵霖川,別無他人。
三年前,暖冬給他發來婚禮的喜帖,他卻沒有出席,一來夏天藍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無時無刻離不開人,二來他實在不知道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去出席她的婚禮,與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索性不參加,托諸葛琉璃帶去了禮金。
他曾經捧在手掌心喜歡的女孩子已經嫁人生子。他人雖然在國外,但是也有渠道得知國內的一切,她很幸福,還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兒一女,湊成一個好字。
待在國內的一個星期,他在虹灣待滿四天,餘下的三天去拜訪曾經的恩師與朋友,然而卻從不曾去找她。她已然如此幸福,他去或不去,都不會改變什麼,只會徒增他的傷感罷了。
媽,明年不一定能準時回國來看望你,我接了一個項目,要長期駐紮在東非,不過到了你的祭日,我會在國外給你拜祭。
辭別了夏天藍,夏瑾瑜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階離開公墓,與管理員夫婦打聲招呼,順便把明年的維護費提前交了。
管理員有些詫異,拿着維護費登記在冊,“夏醫生,您這是不打算回來了?”
夏瑾瑜沒有多加解釋,“明年有出差任務,不一定會及時趕回來。”說完就轉身走向了大門。
驅車回到了福利院,福利院已經不在夏天藍的名下,這裏也沒有可以容納他的地方,他只是捨不得這個地方,每次回來都要留在這裏幾天,回憶一下過去的時光。
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可惜,昔日美好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還,物是人非事事休,就連她也不是當年的她。
現任院長給他留了一個房間,平時當成儲藏室,他回國前提前收拾妥當讓他住,等他離開后又恢復成儲藏室。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床,三面靠牆是書櫃,一面是窗戶,站在窗戶邊可以看到樓下後花園的娛樂設施,那裏有鞦韆,曾經她和他在那裏聊過天。
當年,烈陽高照,他在房間裏寫暑假作業,她那年小學畢業,沒有暑假作業,樂不思蜀,每天都玩瘋了。大夏天,她不愛悶在房間裏,一個勁地哀求他,“瑾瑜哥哥,你帶我去海邊游泳吧!”
他看了一眼室外,知了在聲聲喊熱,即使不看溫度計,也知道外面有多熱,他耐着性子哄她,說等到傍晚再去,下午最熱,出門會被晒黑,女孩子晒黑了就不好看了。她那時候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女孩已經懂得愛美,知道晒黑了沒有男生喜歡,於是乖乖地坐在他旁邊拄着腦袋看窗外發獃。
她是個不安生的,別指望她能安靜半小時,他在演算數學公式,她就在旁嘰嘰喳喳,像個聒噪又快樂的小鳥。
“瑾瑜哥哥,要是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就好了,那麼家裏肯定有泳池,我就可以每天在家裏游泳避暑,而不要跑到幾十里之外的海邊。”
“瑾瑜哥哥,你一定要教會我游泳,你不知道小胖好討厭,每次都在我面前炫耀他的游泳有多好,蛙泳、蝶泳、仰泳……”
“瑾瑜哥哥,我好想吃冰啊,可是夏媽媽不讓,她怕我吃壞肚子。”
“瑾瑜哥哥,你好像不怕熱啊,總是沒看到你出汗,真奇怪,你為什麼不怕熱呢?”
現在想想,他挺佩服那時候的自己,面對她的天真無邪與聒噪,他能不為所動,硬着頭皮寫完了一張試卷。
每回來到這裏,每次夜裏醒來,想起的都是過去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其實在國外,他很少能夠夢到她,也很少想到過去的那些趣事,是不是很奇怪?
醒來后再也睡不着,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戶口聆聽雨聲,夜雨稀里嘩啦,窗戶被他推開,陣陣涼意從室外奔進來,撫平了他身上的燥熱,逐漸冷卻了他不消停的心。
他遠眺窗外的夜色,小鎮本就偏遠,外面夜景實在乏味,之餘對面醫院住院大樓的燈光亮着,在夜雨中朦朧一片,看不真切。
三年又三年,所有至親之人都已離他而去,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與他不親,聽說她在瓦勒過得不錯,也嫁給了諸葛琉璃,他就更沒有必要去找她。以後,或許他不會再回來了,沒有一個知心人可以交談,想要交談的人,他不敢去找,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那麼他一定不會錯過最佳時機,或許,或許一切就會重寫。
幾天時間過得很快,他給福利院贈了一筆捐款,當天就驅車回全州,把車還給昔日的朋友,請朋友吃了一頓飯,又一起去拜訪了曾經的恩師,夜晚,謝絕了朋友的好意,他自己住在了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機場。
還有三個小時,飛機才能起飛,他獨自坐在機場的咖啡廳里看報紙,期間有異性過來搭訕,都被他冷漠相待,直到對方自討沒趣離開。手機震動時,他正在看向窗外的綠樹盆栽,他收回目光,拿起擱在桌面上的手機,看向來電顯示人。
草草。
他眸色一變,心裏冒出苦澀與悵惘,他斂起雜亂的心緒,劃開屏幕,把手機擱在耳邊,“喂?”
暖冬就在機場外面,“瑾瑜哥,你這次回來又不來看我,你不來我就過來找你,我已經到了機場,你人在哪裏?”
他有些吃驚,前兩年她打來的電話,他都意外錯過了,今年或許是故意在等她的電話,因此才長時間流連在咖啡廳里,他起身拎着行李走出咖啡館,“我在星巴克,已經出來,你在哪個入口,我去找你。”
兩人最終約定在室內音樂噴泉處見面,夏瑾瑜看她款款而來,一下子陷入怔忪,不一樣的相貌氣質,如果不是他得知那個不可思議的秘密,那麼他說不定也不會相信她就是她,即使已經看過許多次,然而每一次相見還是會讓他心悸與難過。
暖冬不是一個人而來,她右手牽着大兒子,左手拎着一盒東西,她走到夏瑾瑜面前,把左手拎着的盒子遞給他,“瑾瑜哥,這是我自己做的點心,飛機餐不好吃,飛行時間又長,權當給你打發時間了。”
夏瑾瑜有些意外,他接過她遞來的點心盒子,復又看向可愛的小男孩,對方也正睜着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盯着他,原來他的女孩已經學會為了她的兒子洗手作羹湯了。
“謝謝你,草草,你突然過來,我身邊沒有禮物給小傢伙,我去給他現買一個玩具吧。”
暖冬笑着搖頭,“不用了,我每年生日都收到你寄來的禮物,你生日又不回來,我原本把禮物送去福利院,又聽說你一年才回來一次,瑾瑜哥,你下次別再給我寄禮物了,否則,你就告訴我你的地址,我也把你的生日禮物寄給你,不然我可是要拒收。”
“媽咪,抱。”小小爵伸手抱着暖冬的腿,謹記爹地的教誨,時刻彰顯他的存在感。
暖冬低頭摸了摸兒子的頭,然後彎腰抱起來,她抱著兒子走近夏瑾瑜,“兒子,這位叔叔是媽咪的哥哥,來,叫一聲舅舅。”
舅舅。
夏瑾瑜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這三歲不到的小傢伙,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原來他們都長大了,他已經成了她孩子的舅舅,不過好在他很快就找到知覺,盡量讓他自己笑的溫柔,朝小傢伙伸手,“小朋友,你好。”
小小爵轉着骨碌碌的大眼,看了看媽咪,又看了看這個陌生的叔叔,想到爹地的話,乖巧地歪着身體,讓夏瑾瑜抱過去,他還配合地叫了一聲舅舅。
一聲舅舅讓多年漂泊的心得到了皈依,夏瑾瑜突然也想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要不然去領養一個也不錯,起碼在異國他鄉會有人陪伴他,他也不至於那麼孤單。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懷裏的小男孩,不敢貿然親他,只對着他笑,“舅舅帶你去買玩具好不好?”
小小爵聰明地搖頭,“謝謝舅舅,我有玩具。”
真是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送來親手製作的點心,還帶着孩子來看他,他說什麼也不讓她們母子空手回去,於是抱着小傢伙去麵包店買了孩子愛吃的甜甜圈,還給她買了一圈熱飲。
有孩子在,倆人坐在麵包店的沙發椅上聊天,時隔三年,他們重新聚到一起,自然有聊不完的話題,時光沒有拉開他們的距離,相反讓他們的紐帶更加深厚,一個人一輩子只有一次童年和青春,她的童年與他的青春少年緊密交織在一起,這是誰也無法參合進去的美好時光。
“福利院那裏,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我替那裏的孩子謝謝你。”爵家投資捐款外,暖冬還以她的個人名義捐了款項。
暖冬呵呵一笑,“不用客氣,畢竟怎麼說,我當年也是從那裏出來的,對那裏的感情可不比你少哦,我現在只是力所能及用自己的本事做一些事而已。”
爵霖川的錢是他的錢,她拿出自己的工資捐了款,不能以夏草草的名義,只能借用何暖冬的名字了。
小小爵動作很文雅,不會把麵包掉得到處都是,小男孩的長相繼承了爸爸媽媽的優點,在他看來,小小爵更像她,“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這麼些年了,你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我有時候還會想起你小時候的模樣,跟在我後面讓你教你游泳。”
提起過去的事,暖冬也忍不住笑,“是啊,那時候我就是你的小尾巴,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就差跟着你去男廁所了。”
小小爵吃完了麵包,口渴了,問暖冬要水喝。夏瑾瑜要重新給他買一杯牛奶,卻暖冬阻止,“他喝不完會浪費,兒子,喝媽媽的檸檬汁好不好?”
小小爵爽快地同意,“好。”
夏瑾瑜愣住,不再看向小男娃,小男娃有時候不經意間的動作像極了他的父親,他看向暖冬,轉了話題,“謝謝你每年和他去看望她。”
暖冬把她的杯子推給了兒子,看着他喝了一口,沒有任何不適的反應,她才回答,“瑾瑜哥,你我之間無須如此客套,夏姨一直對我都很照顧,就像我的媽媽一樣,小時候那麼縱容我,我對她感激大過怨恨,我很抱歉,最後沒有來得及去看她一眼。”
如果不是因為夏天藍的私心,那麼或許就不會有夏草草的悲劇,也不會有何暖冬的交集,然而沒有如果,一切都是天註定。
夏瑾瑜深呼吸,停頓了半晌,復又開口,“不怪你,你那時有了身孕,哪有讓你來的道理,她在天之靈也不會怪你的。”
“瑾瑜哥,你把你的地址告訴我,說不定我以後出國會去找你,到時候還要請你當嚮導。”
“好。”
夏瑾瑜拿出紙和筆,把他在國外研究所的地址寫了下來,他把便簽紙遞給她,“這是我在國外的電話,你來之前先給我電話,我明年要去東非,或許要在那裏待上三年五載,不過也說不定,或許半年就會回來。”
暖冬點頭表示理解,她知道他的工作性質,辭掉了高薪的醫院工作,加入了某個研究課題項目,一心放在科研項目上,諸葛琉璃每年過來都會對她說起他的事。
“好,我的手機號碼沒變,還是暖冬這個號,你大概也知道我又去醫院上班了,只是有了兩個孩子,每天也只是做些例行性工作,沒法加班。”
夏瑾瑜當然知曉,他也沒有必要隱瞞自己,“嗯,醫院工作向來忙碌,有時候還是一個是非之地,我想他應該更希望你待在家裏照顧兩個孩子,我的建議也是如此,現在醫患關係緊張,雖然婦產科很少有人鬧事,但也不排除那萬分之一的概率。”
“呵呵,你和他的想法如出一轍,他確實不希望我在醫院工作,不過我要是不工作又能做什麼呢?孩子都有人照顧,大兒子喜歡和他的爸爸待在一起,閨女又愛和她奶奶待在一起,我白天閑在家裏也是無聊,或許以後,等我自己累了,我會辭職待在家。”
“你別累着就好。”
時間不多,兩人又聊了十幾分鐘才分開,分開前,兩人簡單擁抱了一下,暖冬牽著兒子的手一直目送他過安檢,然後才轉身離去。
夏瑾瑜其實沒有走遠,他躲在一個角落裏望着遠去的女人與她的孩子,他還看到了她的丈夫,那個從始至終都愛着她的男人,小男孩看到自己的爸爸很高興,興奮地伸手要抱抱,暖冬看到她的丈夫也很高興,挽着他的胳膊,還主動親了他,一家三口溫馨又甜蜜地走在一起,羨煞了機場裏的一眾人等。
心裏無限悲涼,他在心裏默念,別了,我心愛的女孩,希望你永遠幸福。
當坐在飛機里,他才打開盒子,一盒子包裝精美的點心,各種卡通動物造型,他拿起一袋,撕開包裝袋,咬了一口,豆沙的香味與麵粉拷出來的鬆軟酥脆的外皮融合在一起,淡淡的甜味,卻甜到了他的心裏。
眼裏瞬間就湧起淚水,他把盒子仔細裝好,放在腿上,偏頭看向窗外,飛機還未起飛,從他的角度看出去,他還能看到全州的地形地貌,草草,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比他更早遇見你,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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