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聞書遙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混亂的夢境漸漸淡去,她睜開眼睛。
階梯教室的最前方,思修老師正在漫不經心地講課,幻燈片的投影將他目無表情的臉龐映得有幾分詭異。前排的同學們佯裝聽課,埋首於各自的手機。一個陌生的男生正拿出新買的雜誌,正是包裝膠袋發出的細碎響聲喚醒了聞書遙。
聞書遙穿着連帽外套,俯倒在桌子上,碩大的帽子就將腦袋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彷彿有人幫她拉上窗帘,睡意自然而然地湧上來。其實聞書遙一向不喜歡穿連帽款式的衣服,這總讓她想起日本都市傳說中的怪談人物。
身旁的男生略帶歉意地看着聞書遙,意識到自己驚擾了對方的睡眠。聞書遙無所謂地笑笑,瞥了一眼倒扣在面前的朱川湊人的《貓頭鷹男》。可能是自己看小說看得走火入魔,不然怎麼會做了那種怪誕的夢境來?
手機屏幕亮起,一條短訊囂張地閃現,署名為榴槤酥。
“今晚有活動,我和朋友說要帶個新朋友去,賞個臉吧。”
又來了,聞書遙嘆口氣。
這個榴槤酥真是時時刻刻都電量滿格,沒見過她蓄電,可就是能夠無間斷高速運轉,難道是太陽能的?不對,應該是月光能的。這傢伙一到晚上,兩隻眼睛好像狼一樣泛着綠光,精神好得不得了。
雖然長着一張標緻的美人臉和高挑的靚身材,可榴槤酥依舊把減肥作為人生中的頭等大事,並以彈簧般超越常人的胃腸承受力不斷實現自我突破:時而三天不吃飯,時而一天吃七頓。比如某個早上,當聞書遙給她發了一條“我有點餓”的短訊后,會得到這樣的回復“我從昨晚五點一直吃到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吃不飽,等我再來一份早餐三明治加大!”她都不睡覺的嗎?
都說天生麗質,其實是天生胃質吧。除了暴飲暴食,還有接連不斷的煙酒滋潤,聞書遙真擔心榴槤酥疲憊不堪的胃腸早晚罷工,與她同歸於盡。
除了減肥,榴槤酥人生中的第二意義所在就是泡夜店。
她的朋友遍佈這座城市,彷彿只要有酒吧和KTV的地方,就有她的熟人。自從聞書遙和榴槤酥混到一起后,也見過不少她的酒場歡友,可來來回回就沒有重複的。若是在城中所有的夜場裏舉行一場投票競選,榴槤酥很有可能憑藉難以估量的人氣一舉奪魁。但即便如此,榴槤酥還是喜歡帶着聞書遙,她也說不清楚自己怎麼就對這個脾氣古怪的室友如此情有獨鍾。
“又是哪裏啊?”聞書遙一邊按着太陽穴一邊問。
“新開的酒吧秋海棠之都,七點門口見。”還不忘在結尾處加上兩個弓起的肌肉胳膊,一副幹勁滿滿的樣子。
今天是周末,沒有輔修課和選修課,也不用晚自習。聞書遙隨手回復一個好字,便繼續打開看了一半的《貓頭鷹男》。午夜徘徊於街頭的墨鏡怪人,隱藏着鋒利的爪子和貓眼,發出“嚯嚯嚯”的叫聲,尋找着散落於人間的同類。
同類。聞書遙緩緩地在心裏默念。
回想起來,自己與榴槤酥的關係正是從一支煙開始的。
榴槤酥住在聞書遙的上鋪,但大一開學兩個月了,她就沒在聞書遙的視線里出現過。若是換作其她女生,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和同寢的夥伴搞好關係,延續高中時代女生間特有的形影不離。但聞書遙卻習慣獨來獨往,她本就不喜歡與人親近,更是落得室內清靜,方便她看書睡覺。
那日黃昏,聞書遙剛下課,一個人捧着書本上了天台,想坐一會便去上六點的輔修課。天台上難得無人,暖黃色的陽光將青灰色的地面照得溫暖柔軟,大片的雲朵在低空走走停停,空氣里飄滿馥郁的花香。教學樓和食堂的小路上分佈着往來的同學成雙成對,整個學校都沐浴在一片祥和沉靜的氣氛里。
她坐了一會,便從衣袋裏取出煙,點燃。
身後的鐵門突然被打開,聞書遙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那裏,嘴裏也叼着煙。
兩人彼此沉默地對視幾秒,女孩有點好奇地盯着聞書遙,眼裏似有玩味的意思。聞書遙倒是大大方方,向對方抬抬手裏的煙,算是打過招呼。
女孩笑了起來,她皮膚白凈,一雙黑亮的眼睛隱藏在眼鏡後面單純無辜,再加上簡約的休閑裝,使她看起來就像個雲淡風輕的高中生。可聞書遙從第一眼看見對方開始,就知道這個表面人畜無害的女孩可不是善男信女。事後證明自己的感覺正中靶心,榴槤酥的變身技能堪比美少女戰士,再次印證了人不可貌相的真理。
兩人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各自悠然地吞雲吐霧,把年輕的肺葉貢獻給萬惡的尼古丁。
從那以後,她們一周里總會在天台上遇見幾次,每次都站在同樣的位置,保持着微妙的距離。聞書遙偶爾會在女孩掐滅煙時遞過去一枚薄荷糖,沒有任何示好的意思,完全是舉手之勞。而女孩也從來不說謝謝,只當是煙民之間的心有靈犀。
漸漸地,聞書遙開始習慣黃昏時分僅有兩人的天台。時間就像沉入一杯牛奶中的方糖,緩慢地融化沉澱,讓心裏不知不覺滲入了甜的錯覺。但她並不打算與對方進行交談,就如同恰好同坐一列火車的鄰座,你知道自己始終要與之分道揚鑣。
直到那次學校舉行大規模的突擊查寢,聞書遙才知道女孩原來就是那個從未在寢室露面的神秘上鋪。
每逢查寢就搞得和查抄大觀園一樣,整棟女生寢室人仰馬翻。很多古道熱腸的女生總是臨危受命,趁着負責查寢的老師和學生會成員看不見,跑到趕不及回來的同學寢室床位上裝死,棉被蒙頭瞬間入睡。等目標腳步聲在屋內響起時,更是一動不動,用身體宣告:看見沒,我在呢,我都睡了。有的甚至一人分飾多角,忙得不亦樂乎,就連一向和其它寢室沒有交情的聞書遙也被拉去當了幾次臨時演員。
聞書遙剛打開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就看見查寢老師和一個似曾相識的女生威風凜凜地大步踏入屋內。女老師問道:“蘇曉槿呢?”
屋內一片寂靜,估計大家都不知道蘇曉槿是何方神聖。
“1號床人呢?”女老師又補了一句。
坐在對面的女生剛要開口,聞書遙忽然說:“她家裏有急事,半個小時前趕回家了。”屋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匯聚到聞書遙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疑惑和驚訝,可聞書遙連頭也沒有抬,“好像是母親住院了,總之事發突然。”
有一種人天生就是騙子,說謊話和喝白開水一樣駕輕就熟,聞書遙更是擅長面不改色地編造出連她自己都不信的謊言。最重要的是,其他人相信。
女老師認識聞書遙,並且對她的印象不錯。畢竟聞書遙的高考分數是本院的前三名,她那張笑得言不由衷的照片曾在開學的時候被刊登在校門口的宣傳板上,引得所有大一新生和家長競相張望。聞書遙當時也混跡其中,不過她的注意力只是落在排名第一的照片上——一個有着牛郎(男公關)般微笑的男生,她瞬間覺得自己是站在紅燈區的某間俱樂部門口,自己怎麼就稀里糊塗地下了海呢?
“聞書遙,你不認識我了?”還沒等女老師提出質疑,那個看着眼熟的學生會成員就笑着說。
聞書遙這才想起來她好像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冷馨然?”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配合查抄大觀園角色的正義形象,冷馨然穿的一絲不苟,就差在胳膊上戴着紅|袖|標了。聞書遙記得她初中的時候就踴躍參與班幹部的競選活動,看來如今是得償所願了。
冷馨然低聲和女老師交談了幾句,兩人達成共識,決定相信聞書遙的話——好學生走到哪裏都有黃金信用度,即便在大學裏亦是亘古不變。臨走時,冷馨然還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聞書遙,說是有時間請她吃飯。
就這樣,榴槤酥在聞書遙的幫助下逃過一劫。但聞書遙沒打算讓當事人知道,因為當她看完三分之一的《白夜行》之後,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以至於後來當榴槤酥向她說謝謝的時候,她還不明就裏。
“不好意思了,我順嘴說是你媽媽病了。”
“沒關係,反正我沒有媽媽。”榴槤酥毫不在意地吐出煙圈。
聞書遙沒有再說什麼,她一向不喜歡對別人的私事追根問底,那是最不禮貌的好奇心。
沉默了一會,榴槤酥說:“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天台上就咱們兩人?”
“不知道。”
榴槤酥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了一眼聞書遙,“我還以為就我脫離地球了呢,原來你也在外太空飄着呢。”她的口氣如此隨意,就好像已經和對方認識了許久。
榴槤酥告訴聞書遙,從前段時間開始,學校BBS論壇上的午夜詭話版塊里就出現了這樣的一條傳說:外語系學院A教學樓的天台曾是兇案現場。兩名同寢好友因為共同愛上一個男生發生爭執,約定晚上在天台攤牌,結果雙雙墜樓。
榴槤酥用煙點着某處,落下的煙灰隨風飄散,“那,底下那個花壇,傳聞就是她們屍體落下去的地方。”
“哦。”聞書遙若有所思。
“你怎麼一點都不害怕呢?”榴槤酥露出失望的神情。
聞書遙當然不會害怕,這條傳說根本就是假的——那是她一個月前看完小野不由美的《舊校舍怪談》一時興起,在午夜詭話里留下的。寫完之後,她就置之腦後,沒想到會引起這麼熱烈的影響,到了讓同學們信以為真的地步。看來還是刪掉比較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自己可以獨霸天台自顧自地抽煙。聞書遙被這個自私的念頭所俘虜,不過她並不想把這個秘密告訴榴槤酥。
“那你呢,你也不害怕?”聞書遙反問。
榴槤酥熄滅煙蒂,她的表情在逆光里看得不真切,“活人我都不怕,還怕死人?”她剛一轉身,便看見聞書遙遞來的薄荷糖,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兩人的距離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靠近。榴槤酥伸出手去,正好是一隻胳膊的距離。
她把薄荷糖放進嘴裏,含糊不清地問:“你,會喝酒么?”
“會一點。”
“今晚我有個朋友新酒吧開業,我帶你一起去怎麼樣?”
“今晚我有選修課。”聞書遙脫口而出。
“那下課再去。”
“下課還有晚自習。”
“怎麼上了大學還有晚自習么?”榴槤酥可是連專業課都極少去的人,晚自習更是聽都沒有聽過。她有點尷尬地僵在原地。
聞書遙看着她的樣子,差點笑出聲,“晚自習上到九點,九點半我們在校門口等吧。”
“我就知道你會去!”榴槤酥的心情忽然格外的明朗。
和所有人一樣,榴槤酥曾以為聞書遙這樣的高考贏家應該是個根正苗紅,百毒不沾的乖孩子。可事實證明,有些人即便不會變身殺傷力也同樣不小,榴槤酥遇見聞書遙,可謂棋逢對手。
看來今晚這一局,又是一場酒酣暢飲的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