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46 鄉隱之靈
夜色惆悵。
惆悵得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欣怡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當她從一片混沌里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靠在汽車後座上。
醒來的一瞬間，頭部好像有鬼壓身一樣的沉重感，她揉了揉頭，靜待片刻后，才回想起不久前發生在自身的事故，身體和精神現在還餘韻着那強有力的衝擊。
她猛然躍起，頭頂碰撞到車頂的一瞬間，那清晰的疼痛感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活着。
車是熄火的狀態。
欣怡打開車門，扶着腦袋走到車外。
車燈還亮着。車頭在她的催動下與榕樹相擁親吻，在向人們昭示它們的愛情是多麼的堅貞不渝后，雙雙殉情了。
欣怡驚恐地抱住頭。
車頭撞得稀巴爛！
樹也撞折了一截！
天吶！看嘉煜把這車保養得這麼好就知道，嘉煜有多喜愛它了。看到自己的愛車被自己整成這樣，嘉煜會不會大發雷霆啊？
還有這可憐的榕樹，園林綠化管理局會不會找她算賬啊？
欣怡好像被風吹動的紙人一樣癱在了地上。
而且，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她又該怎麼辦啊？
“死定了……”
被害者慘不忍睹，肇事者真心添堵。
“還好，你沒有加入到我的行列。”
不知何時，欣怡眼前站着一個男人。從他的外表很難判斷出他的真實年紀，他蓄着一頭齊肩的長發，星夜下，似綢緞般絲滑。雖然像個女人似的留着長發，但卻絲毫不影響他那內斂自製的成熟氣息和淡然無爭的男人氣度。
她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被那澄澈得宛如大海一樣的雙眸所吸引。
他的聲音空曠而幽遠，好似深林中獨有的靜謐祥和。那聲音似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魔力，讓欣怡慌亂不已的心情得到短暫的平復。
看着自男子周身發出的淡淡熒光，欣怡竟有剎那的語噎。
這樣的男人……竟然已經死去了。
男子對坐在地上的她伸出右手，被那雙眸吸引，欣怡像中了迷惑的法術一樣握住那隻施救的手，指尖傳來理所當然的微涼溫度，但是在這個寒意的夜裏，這隻手卻讓欣怡覺得格外溫暖。
在他的幫助下欣怡重新站了起來，夜風習習，樹濤陣陣，她冷得瑟縮，環住自己的雙臂不停摩擦，藉此給身體帶來稍許溫暖。
“你很冷嗎？你的同伴應該很快就會到了。”
男子說完便抬起頭，清眸微微眯起，似乎是通過觀測天象來推算時間。
欣怡似夢中驚醒，“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駕駛位的安全氣囊有跟她身體接觸的痕迹。雖說安全氣囊救了她的命，但她若是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這安全氣囊反倒會變成殺死她的兇器！
若不是這個男人把她移走，她不消多時就會窒息而亡。
而且，他還很細心地將引擎關閉，防止意外爆炸的發生。
“謝謝，謝謝你！”欣怡深鞠一躬。
男子聞聲回眸，凝望她的神態是那樣安詳和平靜。他的手指緩緩地指向了欣怡口袋。
“你昏迷的時候，響個不停。”
“啊？啊！”
欣怡反應過來他指的應該是裝在褲兜里的手機，急忙掏出來解鎖屏幕，再一看，竟然有39個未接來電！
—嘉煜20:28
未接來電
—嘉煜20:28
未接來電
—嘉煜20:29
未接來電
—嘉煜20:30
未接來電
—嘉煜20:31
未接來電
—嘉煜20:32
未接來電
—嘉煜20:32
未接來電
—嘉煜20:35
未接來電
…………
—嘉煜10分鐘前
未接來電
欣怡差點沒抓穩手機。
從他第一通未接來電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嘉煜一定急壞了吧。
欣怡剛想回撥電話，結果手機很不給面子的自動關機了……
這下別說嘉煜了，就連那些親戚都找不到她了！
完啦，她要怎麼辦啦？
就在欣怡準備很沒出息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時，公路延伸的那頭，幽夜好像睜開了一對眼睛一樣，有了隱約的光亮。
欣怡和男子同時看向傳來光照的方向，燈光由遠漸進，欣怡聽到清風中捎來汽車引擎的聲音。
汽車！
欣怡終於又看見了希望，喃喃着“太好了”，她急忙站到自己車的車燈前，這樣對方就會看見她了！
已經可以看見汽車的輪廓了！欣怡急忙招手，嘴裏大喊着：“喂！喂！停一下！”
汽車停下了。
駕駛位的車門猛地打開，欣怡剛剛迎上去準備搭話，身體這時被對方緊緊地抱住。
“你……嚇死我了……”
她當然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可那一向穩重的音色，如今變得如此的脆弱不堪。
“嘉煜……”
嘉煜全身顫抖着，把臉埋在欣怡的肩頭。那冰冷的鼻尖抵在欣怡的脖子上，粘在欣怡皮膚上的冰涼水滴，分不清到底是他滲出的冷汗，還是他流出的淚水。嘉煜呼出的微弱鼻息，好像隨時都會停止一樣，如果不是確認她平安無事，恐怕就真的會就此停止了。
即便是這樣緊緊抱着她，還是不能阻止發顫的身體。
20:20分，簡單用完晚餐的宏煜高層繼續召開董事會議。這個時間，會議議程才進行了一半。
也是這個時間，一個特殊的手機鈴聲響起——屬於保時捷中國區總部控制中心的電話鈴聲。
“韓先生，您的所屬車輛剛剛向控制中心發來求助信號。我們想向您核實車輛是否是您本人駕駛？是否被盜？”
……求助……信號……
嘉煜的大腦瞬間變得空白。
GPS定位到欣怡的坐標后，嘉煜便駕車一路飛馳而來。
原本兩個小時的車程，硬是被他縮成了一個小時。
這一路他一直在撥打欣怡的手機，那等待的“……嘟……”聲將他一點一點引入崩潰。
直到看到站在燈光中不停招手的她，那逐漸崩塌的世界才像拼圖一樣一點一點重塑。
他用前所未有的心情，將他所知的神明全都感激了一遍。
“對不起，嘉煜……對不起……”
藉著車燈，她才看清他還穿着西裝。會議還沒結束他就匆忙趕了過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對不起，弄壞你的車子。
嘉煜的緊抱讓欣怡再也忍不住內心不斷翻滾的悲傷情緒，這一刻，無助和歉疚的感情爆發，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幽靈男子負手望天，彷彿與空氣同化般，給二人讓出點點空間。
二人稍稍平復彼此的心情后這才鬆開，嘉煜將西裝外套脫下披在欣怡身上，又踏前幾步走到男子面前。
“求助信號是你發出的吧？謝謝你，謝謝你通知我，謝謝你救了欣怡。”
望天的男子這才將視線移向眼前的男孩，看着嘉煜蒼白如紙的容顏，男子一雙清眸中微微有了波動。
“我叫夜悟。”男子清音再起。“其實你二人也不必感激我，她會遭遇事故也有一半是我的責任。”
夜悟遊盪在這條公路數年，還是第一次碰見能看見他的人。雖說即便撞上了他，他也不會怎麼樣，但是若不是自己粗心大意沒想到自己能被人類看見的可能，這女孩也不會搞到出事故了吧。
“不怪你，是我開太快了……”
欣怡說完這句話猛然意識到什麼，趕緊抱起頭往旁邊挪了挪，雙眼緊閉，但是等了一會還是沒等到那一記拳頭。
嘉煜七魂被她嚇走三魂半，現在好不容易魂都回來了，目前還沒有精力教訓她。
她鬆了口氣，繼續說：“你本可以對我不管不顧的，但是你卻救了我。要不是你，我就該被氣囊憋死了。”
嘉煜聽了欣怡的話，這才看了自己的愛車一眼。看見那慘烈的車頭，他再一次感激了一遍神明。車頭毀成這樣，她人還是一點事都沒有，感激神明之餘，嘉煜又慶幸了一次自己當初的決定，如果給她開別的車，那麼他現在會不會抱着的是她冰冷的屍身？
想一想就怵然心驚！
“真的很感激你，真的……”嘉煜對着夜悟深深鞠了一躬。
“感激就真不必。”夜悟平靜地說，“我只是做了我認為應做之事。”
“那麼，”嘉煜乾脆換個方式，“你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有什麼我能效力的地方？”
“心愿……”夜悟反覆喃喃着這個詞，望向夜空的清眸中，竟然有了淡淡的哀傷。
夜悟忽然搖搖頭，“我曾悲嘆時間為何要從我身上流逝，但是現在卻在傷詠為何要讓我重複這一成不變的生活……你們走吧，我的靈魂並非無垢，你們救贖不了的。”
夜悟說完這句話，淡淡身形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已經感知不到這個幽靈的氣息了。
“他到底有什麼眷戀啊？”
欣怡挽着嘉煜的胳膊，嘉煜的餘光瞥向她，讓她心虛的縮回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開這麼快啦！”欣怡雙手合十，頭低垂着。
“下次？”稍微緩過勁來的嘉煜怒氣終於爆發了，“我有幾條命還能讓你下次再這麼折騰？”
控制中心回話說，他們監測到車子在出事前，都是以120的速度在行駛。
“我跟你說什麼來着？讓你慢點開，你怎麼就不聽話？”
什麼紳士風度？什麼爾雅氣質？全被嘉煜扔到一邊了。
“撞壞車子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氣壞身子怎麼辦？
“我是心疼車嗎？吳欣怡，你是不是以為你有九條命可以給你這麼玩啊？你當你是什麼，超人？還是以為你是金剛不壞之身？啊？”
“我有在反省啦……”
“那就別給我嬉皮笑臉的。”
欣怡馬上換了個“衰”的表情。她覺得，別人在訓她的時候她還板着個臉，這不火上澆油嘛……
嘉煜長嘆一口氣，遲早他得被她給氣死。反正她是吃定他了。
嘉煜拔掉廢車的鑰匙，又取走車內的貴重物品，鎖好車。把貴重物品轉移到他開來的這輛車裏，“上車吧。”
“那它……怎麼辦？”欣怡指了指被她撞慘的卡宴。
“明早會有拖車過來直接拖到廠里修。”
欣怡抽泣兩下，小表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慢吞吞地坐上副駕，嘉煜調出導航，問：“你親戚家怎麼走？”
欣怡於是把地址輸了進去，確認路徑規劃成功后，嘉煜緩緩啟動了車子。
欣怡扒在玻璃上回望着那輛小宴宴，直到看不見它的影子這才轉回頭，小聲問出了她最關心也是最憂心的問題：“那修理費……得要多少啊？”
聽她這麼問，嘉煜一挑眉。“關心這個幹什麼？”
“呃……你看，是我撞壞的，所以……”
所以她怎麼也得賠點吧。雖然這昂貴的修理費她肯定是負擔不起，但是等畢業以後賺了錢，一點一點償還的話……她壽寢正終之前應該能還完吧？
“你要賠？”
欣怡眨了眨眼睛，然後艱難地點了下頭。
“好啊。”韓先生說，“一會兒用你身體來賠（陪）吧。”
一旁的欣怡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