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聽得說是賈寶玉的房裏人,代鈺沒來由地一陣膩歪,正想着讓春纖直接打發了去算了。然而還沒等她發話呢,卻忽然見到隔間的帘子被人從裏面挑開了,竟是打屋子裏面走出一個人來。
代鈺抬頭看時,卻是賈敏的大丫頭綠衣出來了。
她見代鈺看過來,立刻便朝着代鈺盈盈施了一禮,低聲問道:“姑娘,太太叫我出來瞧瞧,外頭可是有什麼人尋咱們來了么?”
代鈺一聽她這麼問,便知道是賈敏讓她來的了。
想來外頭來的那個丫頭說話的聲音雖然不算高,但到底卻還是已經驚動了裏頭的賈敏了。
代鈺忍不住暗自嘆息,心道這住在賈家,果然真是件有夠麻煩的事兒。
這不,都還沒過完一個晚上呢,麻煩就已經找上門來了。
也是,她怎麼忘了,賈寶玉現住在賈母房裏呢。
雖然好歹不是住在同一間,但她們住的也未免離着他也忒近了點兒。
原本想着直接跟賈敏她們說完全不用理會,自己兩句話就打發了人的,不過轉念一想,她又改了主意,便就笑着低聲對綠衣道:
“並沒有什麼大事兒,煩姐姐回稟太太一聲兒,不過是寶二哥哥的屋裏人給咱們送東西來了。才換了新地方,默哥兒向來有些擇席,這會子被外頭一鬧,要再睡着想來不易,請太太只管看着他便是,不必憂心外頭的事兒,只交給我便罷了。”
代鈺此刻說話的語氣完全是上司對着下屬的語氣。因着賈敏身子不好那幾年,都是代鈺代她管家,故此,她在林家一干下人面前一向都很有地位,這麼說話也早就習慣了。
綠衣是賈敏貼身伺候的心腹大丫頭,自然也是唯代鈺的馬首是瞻的,故此也完全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聽得代鈺這話,她便也笑着點點頭道:“那便辛苦姑娘了。”
然後便就躬身施禮準備退回去了。
這綠衣很得賈敏器重,素來不是個多話的人。不過,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多說,代鈺卻從她那如釋重負的表情上猜出了什麼。想必是自家那身體嬌弱、平時睡眠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有點兒擇席問題的小弟又給吵到了。
估計賈敏此刻正在哄着他,實在不得脫身,所以才沒有親自出來看罷。
因心疼自家小弟的睡眠和母親的操勞,代鈺心中愈發不快,好在她的另一個大丫頭秋宜這會兒正巧端着兩碗湯藥推門進來,代鈺便將那葯接過來,掀開蓋子小心看了看湯色,順手加了點兒壹號藥劑進去之後,才又遞給綠衣道:
“煩請姐姐將這兩碗湯藥帶進去給太太和默哥兒趁熱用了。原本該我親自去的,然則今兒咱們頭一天來外祖母家,寶二哥又是外祖母心尖子上的人,既是他屋裏人來,咱們不見總是不大好的,少不得還是要去瞧瞧的。”
她說完這句話,見到綠衣面上有些擔憂,心道這姑娘果然不愧是母親的心腹,倒還挺知道心疼人的。看來這幾年,母親身邊好歹還是剩下一兩個貼心的,也算是個安慰。
她心中略覺安慰,心情總算是好了那麼一點兒,故此便又笑着多說了兩句道:“還請姐姐跟太太說,教太太只管放心,我立刻帶着人出去,好生將外頭那丫頭打發了,絕不會讓咱們家失禮於人。只是可惜,今日便不能親自侍奉太太湯藥了。”
綠衣接過那個木托盤,笑道:“難為姑娘這麼有心,姑娘素來純孝,不必每回都親身侍奉,太太見了也必定高興得緊的。姑娘且自忙去罷,奴婢這就進去了。”
她說畢,也不再多言,又躬身施了一禮便退回了隔間屋裏。
代鈺便也起身,由着秋宜給她披上外衣,略略整理了下衣裝。便就出門,準備去會會這位夜晚來訪的、聽說是出自那位寶二爺屋裏的不速之客。
因着之前已經遣人給春纖傳了話兒,代鈺、秋宜主僕二人到得最外頭的套間時,那個賈寶玉屋裏的丫頭已經站在了屋裏了。
這丫頭看着十來歲的樣子,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白凈皮膚,穿着一身粉紅衫裙,滿室燭光映照之下,愈發顯得面若桃花,觀之溫順可親。
她見到代鈺出來,忙躬身施禮道:“見過林姑娘,我是寶二爺房裏的襲人,這麼晚來訪,委實唐突,攪擾了姑太太、林姑娘和默大爺,還請姑娘恕罪。”
原來竟是這一位。
沒想到,這半夜叫門的居然還是個“賢惠”人。
不過,真的賢惠,可就不該來了才是。而不是來了之後再賠罪什麼的吧?
代鈺心中愈發煩悶,面上卻也不怎麼顯,只抬手命春纖將她扶起來,淡淡道:“襲人姐姐言重了,快請坐罷。”
那襲人推脫了一陣,見代鈺面色不大好,自思她同二爺到底還不熟且又是客,因怕自己言行不妥,惹惱了代鈺,愈發不好,便不敢再多言,也就斜簽著身子在旁邊坐了,垂着頭道了謝。
代鈺耐心原本就有限,起先還想着要是這花襲人再磨磨唧唧的就把她打發出去,正好再趁機給賈寶玉抹抹黑。誰料到這丫頭竟然這麼逆來順受、溫柔解意,倒是讓她發作不起來了。
她不由得抬眼多看了這丫頭幾眼,這才繼續問道:“不知道這麼晚了,寶二哥請襲人姐姐尋我們是有何事?”
那襲人垂頭半刻,方才低聲道:“是我們二爺因見姑娘屋裏的燈還亮着,故此遣我過來說幾句話,並帶樣東西給姑娘瞧瞧。”
她見代鈺並沒有打斷她,便鼓足勇氣繼續道:“原本天這麼晚了,該明日再說的,然則我們二爺素來是個說是風就是雨的性子,想到這件事,竟是非做成不可,又說林姑娘看着便是個通情達理的,定然不會怪他。”
想是想到了自家二爺這個性子想必更是不大招人待見,她又苦笑了一下才繼續道:“我們一屋裏幾個苦勸不住,老太太又已經睡下了,故此沒奈何地,我才來攪擾姑娘這一趟,望姑娘千萬別見怪。”
她說完這話,看着代鈺面色似乎愈發不好,便也不敢再多耽擱,立刻從手裏拿出一個帕子來,遞給了代鈺。
代鈺雖然對賈寶玉這個瘋瘋癲癲的性子很有些無語,但既然他的人已經來了,為著林家的面子,也不能就這麼直接趕出去不是?
況且,說心裏話,她對這賈寶玉要給自己看的東西也多少有些好奇。
正巧她方才為了暫時安撫住賈敏,自告奮勇地出來搞接待,為著賈敏的臉面,她這做戲總是要做全套的。
如此一來,她便就想着順便看看也沒什麼所謂。
只不過,她覺得就這麼大刺刺地拿過來不大符合自己平素的性子,便也不伸手去接,只藉著襲人的手看了看。
原來,那帕子裏頭包着的,竟然是那一塊通靈寶玉。
但見那東西大若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有五色花紋相護,十分好看,的確是個稀罕東西。
特別是在這燭光下看來,更是帶着一種特別的神秘氣息,看上去竟頗有些迷惑心神的意思。
代鈺一時不查,看着那玉略走了走神,竟然微微愣怔了片刻。
幸好她很快便又回過神來,一面暗道邪門,一面稍微錯開了些目光,轉頭朝着那襲人問道:“聽說這上頭還有字跡?”
那襲人素來溫柔解意,見代鈺不接過那東西去,只探頭來看,此刻卻又問出這話,心中不由得一動。
起先她看代鈺年紀雖小,但舉止大方,進退得宜,偏又性子冷淡,心中也曾暗嘆這可是個不好相與的,稍微擔心了下自己以後的生活。
這倒也不怪她想的多。
只因她明面兒上雖則是那賈寶玉的大丫鬟,但卻也不是個普通的大丫鬟。
一則她在這位寶二爺屋裏年紀最大,最懂事。雖是賈老太太賜過來的,但其實王夫人也很器重她。又曾經有意無意地提點了她兩句,一來二去的,她便也起了心思,想着這輩子多半就一直是二爺的屋裏人了。
二則她自小家境貧寒,為求生存,心思本就細密。被賣到賈府這幾年間,一路從最低層的小丫頭,到被賈母賞識的大丫鬟,最後還賜給了寶玉,混得風生水起之餘,練得愈發連針尖兒都戳不進去。遇到什麼事兒,難免就要多想了些。
今兒林姑娘來,她全程陪在寶二爺身邊看着,哪裏看不出老太太心裏對這位林姑娘很是喜歡,已經有了要定給寶二爺的心思。
她跟寶二爺屋裏那些普通的丫鬟不一樣,原本也是服侍過老太太幾年的。最是能不動聲色地揣摩老太太的心思。哪怕老太太表現的不甚明顯,她也能夠看的出來了。
老太太對這位林姑娘絕對是相當滿意的。
不單是因為姑太太的原因,還有這一位林姑娘,不論樣貌人品,也的確是一個挑不出毛病的人。
至於寶二爺的心思,就更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她打從過來服侍寶二爺的時候其,從來未見到過,他如今日這般異常。
平日裏他雖然胡鬧,但卻也從未摔過那命、根子。
要知道,這“通靈寶玉”可是自小就在他身上的,一家子人都知道這東西對他很要緊。
雖然他平素也說過幾回“沒意思”的話,也時不時說兩句不着調兒的言語。
但,沒有這樣過。
那可真是發了狠要摔碎了的架勢。
可見,這一位才初次見面的林姑娘,在他心裏,是不一樣的。
即便已經知道將來必定有個大家閨秀的姑娘會成為寶二奶奶,但,即使並沒有什麼立場,她私心裏也想着能夠是個不這麼特別的姑娘。
如同家世極好的太太再要怎麼嚴肅管家,也還有趙姨娘生了三姑娘和環三爺。
璉二奶奶那麼要強的人,也保不住有個平兒。
原本她也想着,自己縱做不了趙姨娘,也可以做一個平兒。
但若是真如戲文裏頭那樣,寶二爺一時間犯了痴病,非要弄做個“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可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依着她私心裏覺着,這個林姑娘怕是入了寶二爺的心了。
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
好在,看着太太的樣子,卻是不知道為何,好似對這林姑娘並不是太滿意的。
那麼,便還有些餘地了。
或者也可以再看看“鹿死誰手”?
然而,不管如何,寶二爺鬧出這一等子事兒來,她都要來跑一趟的。
於公,她算是寶玉房裏第一人,得替他分憂解難。
於私,她也想悄悄來看看,這一位林姑娘私底下到底是什麼心性兒。
因着有這麼點兒心思,故此原本她一進來的時候,一個沒留神,便已經被代鈺的氣勢壓得頗有些喘不過氣來的。
待到看見代鈺對這通靈寶玉的反應,她雖則面上仍溫順恭謹,內里卻暗自有些放下心來。
就算這位林姑娘看着冷淡老成,但也並不是無處下手,好歹也是有些人氣兒的。
這不,到底也還是如同她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一樣,也是會好奇二爺的玉的么?
說不定,就算這一位日後真的成了寶二奶奶,也不會是個難相處的。
不論如何,自己總是寶玉屋裏頭第一個來見她的人,日後再好好相處,她也總要顧着這份情分的不是。
想到這個,襲人心中又安定了些,待代鈺也愈發用心了。
因怕代鈺不好看清楚,她便一面將那帕子舉平,一面悄聲道:“確是有字,我來指給姑娘看。”
代鈺順着她的指引定睛細看時,卻見那玉石上頭,果然有細密的字跡。
這字卻不是尋常常見的字體,乃是一種樣子古樸的篆文。
那正面寫着:“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反面寫着:“一除邪祟,二療疾,三知禍福。”
看上去的確是樣神奇的、有來歷的東西。
代鈺一面輕輕讀出聲,一面客氣地誇讚了兩句,便又問襲人,賈寶玉讓她帶了什麼話。
襲人見她面色雖然冷淡,但卻並不嬌蠻,言行舉止還頗有些名門閨秀的大氣端莊,心中愈發安定了起來,說話也稍微自在了些。
此時聽得代鈺問她,便微紅着臉道:“寶二爺自來便高看着姑娘,因白日裏見到林姑娘太高興,又因着實在同姑娘投緣,聽說連姑娘都沒有這玉,故此才弄出那樣一件事兒。因驚嚇了姑娘,二爺一晚上都悶悶不樂,連覺都不肯睡,非要來賠禮道歉。因我們勸了他幾句,說怕姑娘已經睡下了不便,他才作罷,但也定是要遣了我來。想替他賠禮道歉,也特意將這玉帶來給姑娘瞧瞧,請姑娘不要生氣了。”
代鈺淡淡道:“姐姐言重了。雖則白日裏寶二哥形容有異,但事情過了便也就算了。且既然外祖母已經出面勸住,此事便也無須再提。我素來也不是那等愛計較這些小事兒的人,還請姐姐回去轉告寶二哥,很無須如此。”
襲人看着代鈺的臉色,哪裏還聽不出她的意思。當下也不好再久呆,立刻起身告辭了。
等着她走遠,出去送客的春纖和秋宜便立刻回身,閂緊了門。
春纖雖然最為年長,但其實性子卻有些直白,在有些不當著外人的時候,她說話便不大留情面。
聽着外頭徹底安靜了下來,裏間賈敏和默玉那裏也沒有什麼動靜,她便也不再端着之前的架勢,開始本色出演了起來。
她將頭髮挽起,衣袖拉上去,一面替代鈺端着水,一面已經冷冷一笑,小聲道:“真是個‘忠心’的好丫頭,主子想到的說了,便是沒想到的,也都給說了。合著今兒這事兒,還沒完沒了了。咱們姑娘和默哥兒本就都嚇那麼一跳,連太太的頭也疼了會子,原就該靜養的。這回倒好,半夜還來趕着來鬧上一回,可真是個懂事的大丫鬟啊。”
秋宜素來穩妥,倒是沒多說什麼,不過眉眼間也很是贊同之意,想來也是被這襲人的言行給震驚到了。
雖然她們同襲人一樣,也都是一等丫頭,但像她這種做派的大丫鬟,其實還是很少見的。
即便知道她在主子屋裏很得臉,但主子要胡鬧,不該先稟了主母整治么?
還以為都跟自家一樣,有個看人辦事兒比當家主母也不差的小主子的呢。
就她們那位二爺的樣子,她們這些丫頭在旁邊看着都覺得臊得慌。
也真不知道這群人都是怎麼伺候的。
真是不提也罷。
這就算了,居然還敢半夜三更跑到客人房裏折騰,更是讓人受不了了。
還是公府調、教出來的人呢。
看起來,不比旁的,就比自家姑娘親自調、教出來的她們幾個都差遠了。
秋宜和春纖交換了一個眼神,頗有些“英雄所見略同”的意思。
不過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歡丫頭多嘴多舌,連春纖方才說那番“快人快語”也沒能吸引主子的注意力,她們便也不敢再多說話,只默默服侍代鈺更衣就寢。
事實上,她們說了什麼,心中又想什麼,代鈺卻是沒空關心了。
只沉默地由着她們重新替自己更衣,然後躺下準備睡覺。
其實她還在想着賈寶玉那塊玉。
那麼一樣神奇的玩意兒聽說真是從他那個才出娘胎的小嬰兒的嘴裏摳出來的,端得是詭異之極。
也難怪,不管是這通靈寶玉,還是那賈寶玉,都是賈家的命、根子了。
不過,若是尋常人家,不該會將這孩子當成妖孽么?
所謂的天降異象,最多也就是個星星墜落、滿室異香或是一屋子紅光什麼的吧?
怎麼也不該是身帶這麼大個異物啊。
就算是捨不得孩子,不把孩子當成妖孽,一般情況下那也得將這事兒悄悄瞞下來才是正經做法吧?
比如她自己的娘,不也是把她出生的時候那個什麼不知道真有還是假有的“百花齊放”的異象給禁言了么。
她爹說的好,皇家都沒有人敢這麼張狂,他們一個世家沒事兒折騰什麼?
她是個女子,她們家都還沒敢這樣,怕的就是被皇家盯上。
若是真鬧出來,將來便就只有嫁入皇家一條道了。
這賈家不知道是真沒有腦子,還是假沒有腦子,居然還大張旗鼓地宣揚這件事兒——老皇帝在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麼,若是以後的新皇登基了,不是現成的借口讓人家辦你們嘛。
什麼“銜玉而誕”的大吉之兆,一句“妖言惑眾”就拉倒了。
更何況,還得加上那些放印子錢、買官賣官、人命官司什麼的爛事兒。
真是上趕着給新帝送由頭,不用發愁找不到理由處置他們啊。
代鈺對外祖母家這種肆無忌憚地犯蠢的做法表示十分不能理解。
不過想着這一大家子人,愣是沒有一個明白的,也覺得,大約就是氣數已盡了。
那麼,還是趕緊想法子脫身好了。
畢竟,因着賈母和賈敏之間的母女情深,她們來都中的頭一晚連家都沒回就留宿在這兒了。
而她甚至都沒什麼有效的法子阻止,怎麼想,怎麼覺得是極大的失策。
要斬斷這關係,根子上,還是在賈敏那裏。
要怎麼才能讓賈敏認識到,跟着賈家混得太近,會出事兒呢?
這是個需要好生思考的問題。
在這片刻的功夫,代鈺心中已經轉過了這許多念頭。
春纖和王嬤嬤哪裏知道她躺下了還能想這麼久的事兒。見她呼吸平穩,還以為她早就睡著了,沒多久也睡了過去。
秋宜和另一個婆子在外間床榻上伺候,又過了一會兒也睡著了。
代鈺一個人閉着眼睛思考了一會兒,略微想出了幾條章程之後,便也睡了。
次日起來,早有人來伺候洗漱打點。
賈敏從隔間出來,便先來看她。
代鈺也便一面由着丫頭們梳洗,一面把襲人來的事兒說了說。
不過,她當然沒有什麼心情給他們說好話,而是抓住這個機會,毫不猶豫地給賈寶玉上了個眼藥,趁機還提了提今晚就回家去住。
賈敏沉思了片刻,便也同意了。
不過因着實在是太久沒見娘家親戚,於情於理,一個上午的陪伴還是跑不了的。
特別是,中午要給薛家接風,她更是得要陪着。
這原就是昨日說好的事。代鈺雖然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但也理解她的心情。
她也不想才來都中的第一天就鬧翻,加上還想在賈家多探探消息,故此,便就同意乖乖地再呆個半天。
不過她雖然想乖乖獃著,但是顯然,有人偏不給她這個機會。
到賈母房中請安,不出意外地被留下用早膳之後沒一會兒,就見到帘子一挑,那賈寶玉又進門來了。
這一次倒是規規矩矩地行禮了。
也換了一身素雅的衣飾,倒似跟昨日做派完全不同。
可惜他沒忍住看過來的眼神倒還是一樣,很快就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那就是,繼續跟林妹妹搞好關係。
順便刷刷姑母和表弟的好感度。
看着因着他分外地乖巧知禮,而讓賈敏的臉上重新露出了欣賞的微笑,林家小弟眼中的鄙視也沒有那麼明顯,代鈺心中卻暗暗覺得好笑。
這賈寶玉果然也是個人物,果然,很像是她在現世里遇到的那些熊孩子。
有些事情,不是做不到,而不過只是不想做而已。
可是這比根本做不到的更加可惡啊,有沒有?
果然是個被慣壞的小紈絝。
她心中對這賈寶玉愈發沒有什麼好感,不過面上卻只是表現出尋常的淡漠疏遠。王夫人看着愈發欣喜,賈母在一旁看着,便有些不高興。待要說兩句,卻也不好說得太明顯,便就避重就輕地問了句:
“玉姐兒今日是怎麼了,怎地看着沒有什麼精神?可是昨兒晚上沒歇好?”
她這麼一開口,一屋子人的目光便就都投在了代鈺的身上,便是連賈敏也擔心地看了她好幾眼。
花襲人也揪緊了手中的帕子看着代鈺,似乎在擔憂代鈺會不會把昨晚的事兒說出去。
想到這個,她倒是有些後悔昨日的事兒,到底還是有些莽撞了。
這林姑娘的性子還沒摸透,如何就那麼上門了?
昨晚該好好勸勸寶玉,不要輕舉妄動的。
她這麼想着,看向代鈺的目光中便隱約帶上了些祈求,真有些我見尤憐的意思。
不過,代鈺卻似乎渾然不覺,只落落大方地道:“謝外祖母關心,玉兒沒有什麼大礙。不過是身子弱了些,昨兒睡得晚了些罷了。”
賈母聽出這話里似乎有話,卻也沒多問。
代鈺她們住的屋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什麼事兒,她能不知道呢。
這麼一問,不過只是想試試代鈺的品行修養罷了。
她是喜歡代鈺這個外孫女,也有心跟林家親上加親。好順利搭上林家這艘快船,將自己掌握了幾十年的、已經走了下坡路的賈家重新拖回錦繡繁華堆里去。
為此,她已經做了許多事。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代鈺和寶玉從此刻起,便能夠青梅竹馬地長大,比尋常的少年男女有更好的情誼,再加上她對女兒的影響力,她很有信心能做成這一樁婚事。
但,即便如此,她也希望這個外孫女是個好的。
如此,才堪配她的寶玉。
因着她的確是全身心地愛着這個孫子的。
她的寶玉,那可不是一般孩子。
不但模樣性情都與她死了的丈夫老榮國公最為肖似,且又是個“生帶異象”的。
她活了這麼許久,哪裏見過落草的時候自己含着塊玉來的。
不要是看見了,便是聽都沒聽說過的。
這可是大福氣、大造化。
須得要個極好的女兒來配。
趙氏說的不錯,敏兒家的玉姐兒果真就是很好。
不但漂亮聰慧,還極其得體。
自己方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故意問她,她也沒吐露出昨兒寶玉折騰的那件糊塗事兒出來,的確教養極佳、很懂人情世故。果然是最適合接她的班,接管這榮國府,帶着它往更錦繡繁華的地界兒走過去的最好人選。
可惜,就是這身子骨兒看着的確是弱了些。
不知道於壽數上有無影響,若是真的有什麼,倒是有些不大好辦。
幸而她此前問的問題裏頭本就有這條,故此,她也不再繼續問代鈺到底昨晚為何睡的晚,只做不知道寶玉的事兒,而是正色問起了代鈺的身體問題:
“可憐見的,這小身子骨是看着弱了些,可尋了大夫看過了?尋常吃的什麼葯?”
代鈺便回道:“勞外祖母挂念。我們老爺太太也尋了好些大夫給看過的。說倒也沒有什麼大礙,就是胎裏帶了些‘前天不足’的癥候,見天地吃藥調理着,已經好了不少了,現下就是每日吃着人蔘養榮湯。”
賈母聽得這話,鬆了口氣道:“這個好辦,我這兒原有幾根上好的人蔘,到時候太醫來配藥,順道給玉姐兒一起配上幾副便是了。”
代鈺不想跟她們牽扯太多,因推辭道:“外祖母厚賜,原不敢辭,只這湯藥配合有些講究,一向是一年做得一次,由昔年我們老爺尋的張大夫親自送來才行。因這位張大夫昔年在宮裏頭做過太醫,現出宮雲遊,好容易才能遇着一回,我們家老爺太太也另尋了人來配過,但想是他們醫家方子不同,手法不一,非得那張太醫做得湯藥才有些效果。故此只有辭謝了外祖母厚意,免得辜負了您的心意,又糟蹋了您的好東西。”
聽了代鈺這話,賈母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把將代鈺攬在懷中摩挲着道:“我的兒,才說你沒有什麼精神,這一開口說的話倒是比誰都說的好聽,真真心疼死個人。”
旁邊兒鳳姐兒也湊趣兒道:“可不是么,瞧林妹妹這模樣、性格兒,哪裏是個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的樣兒。”
經過這麼一說,氣氛愈發熱烈,邢夫人也湊趣兒問了幾句昔年尋醫問葯的事兒、特別是重點問了幾句那張太醫。
賈敏見這情形,便就接過話頭兒道:“可不是么,虧得那兩年是多選了幾個大夫,便是有許多不濟事兒的,也總有一兩個好的。這張太醫倒真是不錯,若不是遇到這張太醫,說不好,我們玉兒就當了姑子去了。”
眾人一聽這話,當即來了精神,立刻便纏着賈敏問起來。
賈敏略喝了一口茶,方才講起了當年代鈺還小的時候,因總是生病,束手無策,到處求醫問葯,還信僧道的事兒。
代鈺一邊兒聽着她講那癩頭和尚說“須得捨身佛門,方能安度一生”、再不濟“也要不見生人、不許聞哭聲”等等,一邊兒淡定地坐在原地裝壁花。
這一截兒,她也曾經聽賈敏說過,不過她自己卻是沒有什麼印象了。
只因那個時候,她還沒來,不知道是不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本該是絳珠仙子用黛玉的身份過完這一生,還淚報恩的。
但一覺醒來,就換成了她。
從此事情便都變得不同了。
因着一屋子都是女眷,大家素日無聊,對這種神乎其神的事情最為感興趣。故此,除了代鈺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聽着賈敏說這樁陳年舊事。
說是幾乎所有,是因為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沒有認真聽。
事實上除了代鈺說的話,其餘幾個人說話他都根本沒怎麼聽進去。
這個人當然便就是賈寶玉。
代鈺對他痴迷的目光,只裝作看不見。
一面圍觀眾人,一面想着今日之後要怎麼脫身。
好在不知道是那襲人昨晚回去說了什麼,還是其他的人同他說了什麼,這賈寶玉只痴痴地盯着她看,倒也並沒有再做出什麼奇怪的舉止來。
不知不覺已經快到了晌午,只聽得外頭有人報信道:“薛家太太、姐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