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厚積薄發的美麗
雷鳴感覺跟老姐肩並肩地走在廣場上,身邊是一群飛舞的白鴿,頭頂上晴空萬里,迎面有無數艷羨的目光投來,這簡直是一件太過幸福的事。
老姐此刻心情不爽,情緒低落,表情憂傷,眼神迷茫,可是她卻要老弟一直陪着她走,即使暫時沒有話說,也要老弟陪着她沉默。雷鳴簡直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最愛的姐姐在她最苦悶的時候想着的人是他,而不是那個自詡為她唯一的叫做老公的男人。
老姐說累了,想坐一會兒,於是他們就走到廣場一邊的長椅上,一邊坐着歇息,一邊看鴿子四處覓食。
從側面看老姐的五官,精緻而美麗,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只能意會的角度,一種憂傷從眼底深處蔓延到整張臉上,像一輪奇異美麗的光圈籠罩着她,靜謐而悠長。
老姐說她不該離開北京,老姐說她想回去,老姐用的是一個“回”字,她不知不覺間已經排斥了這裏的一切。
老姐說留在這裏就想復仇,只要一身處在這片土地上,仇恨的種子就無處不在,彷彿一場前生的孽債今生要在這裏統統還完。
老姐還說她不是一個善於忘記的人,有些人和事情總是那麼刻骨銘心地印在記憶里,如影隨形,無法擺脫掉。她討厭那一切像影子一樣對她糾纏不休的東西。
老姐似乎沒想讓他插嘴打斷她的自言自語,所以她一直都在講,他只好閉緊嘴巴,聽老姐喋喋不休地講,講那些瑣碎而無聊的話題。
老姐是一個生活得太過精緻的人,對任何事物都要求頗高,不願意隨波逐流,更不可能趨炎附勢。老姐是個想掙脫一切束縛的人。雷鳴這時就抬頭去看眼前那些扇着翅膀四處亂撲騰的鴿子,因為食物的引誘,無法展翅高飛,高傲地離去,只能盤旋在低空,紅溜溜的眼睛時刻都盯着遊客手中的食物,隨時都準備奮不顧身地撲過去,以身殉食……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姐是個為了高貴的精神不顧一切的人。
雷鳴凝視着身邊苦惱而彷徨的老姐,目光也忍不住憂傷起來,那張帥氣的臉龐上佈滿了惆悵,像個憂鬱的少年一樣,哭泣之後仍舊找不到想要的答案。
老姐冷靜理智了這麼多年,鄙視身外之物為糞土,可能即使口袋裏一無所有都能很好地活下去,只要精神上富足而充裕,可是,當她現在貨真價實地過着一種少奶奶般的貴婦生活時,她卻在日復一日地憂傷。
雷鳴忍不住開口數落老姐是個大傻子,無病**,沒事找事,過得太好了,吃飽了撐得……
老姐笑,眼睛裏竟有淚光點點,她說罵得好,她現在太需要這種另類的聲音來喚醒這種死一般的麻木了。
雷鳴問老姐究竟想要幹什麼,究竟還想要得到什麼。
老姐繼續笑,帶着憂傷輕輕地笑,說不知道,要是有答案,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
可是,可是如果——如果根本就沒有答案呢。雷鳴不忍去看老姐的眼睛,那裏面的東西太深了,看一眼就蒙了,再看一眼,就要死去了。
沒有答案就去死,像飛蛾撲火一樣奮不顧身。
雷鳴用雙手捂住臉龐,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身邊白鴿飛舞,遊人如織,除了老姐,誰都聽不見他真切的啜泣聲。
為什麼要哭泣呢?好像我們做錯了什麼似的。老姐笑,仿若無事般。
難道真的沒有什麼嗎?即使已經說出了那句痛苦的話,也不代表着什麼嗎。雷鳴無視身邊一切繼續嗚咽。
這個大男孩,穿紅色班尼路毛衣、佐丹奴藍色牛仔褲,腰帶長長地耷拉下來,一頭精心漂染的時尚髮型無一不顯示着這個男孩的青春帥氣,走在大街上,他是那種吸引小女生目光一大片的靚仔。可是現在,他卻在憂傷地痛哭,瘦削的雙肩隨着他的哭泣一聳一聳,為什麼在這個陽光如此燦爛的時刻里,他卻在像畫一樣美麗的白鴿群中無助地哭泣。
他一直以來暗戀的老姐就坐在他的身邊,他幾乎都能嗅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香水味,可是他卻覺得她離他那麼遠,此刻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三厘米,然而這一小段距離就是幾光年般遙遠。
老姐默默地注視着他,臉上有抹歉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在這麼美好的日子裏讓你跟着我一樣難過,雖然我知道即使是同在一片陽光下,我也會和你有着不一樣的感受,你看那白鴿像天使,我卻覺得它們像魔鬼,很可怕吧?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與生俱來的,是跟着我一起灰飛煙滅的東西。
那童磊呢?那個你選擇做你老公的男人,難道你連他也不顧了嗎?難道你也要放棄他逃走嗎?雷鳴放下手掌,臉上的淚痕依稀可見。
在他面前,我是一個叫做妻子的女人,除此之外我拒絕一切社會角色,我就是我自己,是為了他我才放棄了漂泊,被人從空中硬生生地給拽了下來,綁上了重重的石頭,估計一時半會兒是飛不上去的,最多只能留在原地撲騰。
可是我天生就是一隻飛鳥,你見過飛鳥棲息在草地上的嗎?我只能不停地飛行,即使偶爾的駐足停留也只能在空中,除非是最後的筋疲力盡,死在墜落的半空中,就像隕落前的流星一樣,刷一下,我只要美麗那一下,就足夠了。
老姐,那我怎麼辦?你不能一次次地拋棄我們,一次次地欲走還留,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吧,哪怕就一個字。
老姐還是笑着搖頭,不給答案,沒有答案,即使有,也不給,因為說出來了就沒有意思了,若再讓你們都聽懂了,那就更沒有意思了,那是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比私隱還私隱,比秘密還秘密,所以我不給,我只留給我一個人品味,我就是這麼自私。
如果你們覺得累了,就離開我,隨便找一個方向,只要是背離我的就行,不要跟我同行,也不要稱呼我為伴侶,我這輩子只為自己活,所以孤單是註定的,不幸福是天經地義的。我現在只是在演一個叫做太太的女人,一旦有一天我累了,我一定要飛走,即使我仍舊還愛着你們,我還是要飛走,假若你們來尋找我,我會選擇隕落,留給你們一個精美的標本,一副美麗的軀殼,一具千年妖嬈的木乃伊。
我一轉身,就飛上天,你們一轉身,還是落在原地,沒辦法,就是這樣的。
在一個初夏,我只有十五歲,我天生髮育單薄,即使我穿着那件漂亮的白紗裙,露出細細的胳膊和長長的腿,偷偷將平日裏被老媽扎得老高的馬尾巴給散下來,像瘋子一樣披頭散髮着,和女同學嘻嘻哈哈着,邊走邊鬧,我在男生們的眼裏仍舊不是那種讓他們心動的女孩子,他們仍舊毫無顧忌地喊我“曾哥”!
我知道那個初夏的確有些涼,早晨起床時還凍得牙齒打戰,可是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脫下了厚重的校服,換上了那件令我魂牽夢縈的白紗裙,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美麗。我看見有個男生躲在角落裏偷偷地張望我,那是我第一眼望見他時的樣子——羞澀而緊張,好像他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當我第二眼望去時,我看見他在流淚,很傷心,他為什麼會突然哭泣呢?那麼憂傷,彷彿我拿走了他最心愛的東西,或是剛剛被高年級的男生欺負了一頓,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時我們就面對面地站着,我看着他,目瞪口呆,他看着我,淚流滿面。
那個男生的表情就像烙印似的狠狠地刻在了我的腦子裏:他一會兒眼神迷離,一會兒又在淡淡地微笑,再過一會兒就哭起來了,而我除了獃獃地望着他,我什麼都不能做,他是誰?我認識他嗎?或者他認識我嗎?或者他只是個喜歡偷窺女生的傻子花痴,好像很無厘頭,可是卻讓我難忘,在那個身邊女同學美女如雲的美好年代裏,我只是一個被眾男生稱作“曾哥”的兄弟,除了有這麼個白痴為我流過淚外,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厚積薄發的美麗。
老弟,你是幸運的,童磊也是幸運的,你們認識的我是我這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候,在這之前,還有以後,我都是普通平凡的,走進人群中你們找不到我,離開這個世界你們不會懷念我。
所以,我一直都很懷念我十五歲時那個為我流淚的男孩子,直到有一天我和那時的同學一起站在他的墓碑前時,我都沒有悲傷,我知道無論怎麼樣,我都曾經留給過他美好的回憶,即使他現在跑到天堂里去休息了,我仍舊想要他感謝我,在他如水一樣晶瑩剔透的年華里,有個叫“曾哥”的女生曾經讓他又哭又笑,只是因為不合時令地穿了一件白紗裙臭美,卻完美了他短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