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第一百零六章 東年
第一百零六章東年
崇遠君拜訪謝府的時候,謝東年正在釣魚。
謝東年約莫三十齣頭,白面無須,天生一雙桃花眼,薄唇含笑,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涼薄勁兒來。披着一身朱褐緞面大氅,頭戴一頂不倫不類的斗笠,正趕上魚兒咬鉤,往回收着魚線。
“謝掌柜。”崇遠君遠遠地拱了拱手。“不請自來,萬望見諒。”
謝東年將那魚從鉤上摘了下來,魚尾搖擺掙扎,濺了他一身緞子都有了深深淺淺的水跡。
他從來沒見過崇遠君,卻認出了他的身份,勾了勾嘴角,笑道:“長史大人一來,我這魚兒就上鉤了。”
崇遠君覺着自己可能找對了人。
這條魚最後端上了餐桌,用來招待貴客,崇遠君滿嘴客套,謝東年曲意迎逢,兩人說話都極有技巧,一時之間倒也是賓主盡歡。
待到飯後茶的時候,崇遠君終於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素聞謝掌柜是再有手段不過的人,今日有一樁大買賣,不知掌柜的敢做不敢?”
“愧不敢當,大人直說便是。”
崇遠君緩緩道:“閣下聽過明先生么?”
謝東年笑道:“明先生的大名,嶺北怎會有人不知。”
怎麼會沒聽過呢?
明先生是嶺北的一大傳奇,身無功名,手無寸權,連家世出身都無人知曉的一屆白衣。只用了短短三年,便成了嶺北手眼通天的人物,其手段才能不言而喻。
誰也不知道明先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只知道這人深受文瑞王信任,那半死不活的小王爺幾乎是將底牌全都交到了這少年手中,嶺北的一應事物全權也交付於他。
那印着“明”字的印信,有時竟比文瑞王的大印還要好用一些。
若是這位明先生只是弄權也就罷了,偏偏此人還當真接手了嶺北上下。起初這些地方官員見他一副年少模樣,便有人輕視於他,並未將他放進眼裏,事後卻個個都栽在了他的手裏。
更別說王府的一眾屬官了,見了他有如耗子見了貓,在他面前只有點頭應聲的份。
崇遠君問:“閣下以為,明先生的威勢如何?”
謝東年不明崇遠君的意圖,是以不動聲色:“如日中天。”
之後崇遠君的話有如平地驚雷:“那先生可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謝東年半口茶含在喉嚨里沒咽下去,險些失了儀態:“大人可是在拿小人取樂?”
崇遠君泰然自如:“我拿你取樂做什麼?”
謝東年笑道:“明先生之威勢,一則此人手段過人,二則有王爺在背後做着靠山,小人區區一介商賈,又如何取而代之?”
崇遠君眉梢動了動:“臣強主弱,王爺當真會一直做他的靠山不成?”
謝東年沉默了半晌,忽得笑了起來,一時之間竟如春風拂面:“大人,可願去書房小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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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先生失寵了。
這是近幾日文瑞王府的熱聞。
自打那位謝東年謝典簿進府,填了一直空着的典簿一職,似乎風向就有了變化。
這位謝典簿年紀比明先生大些,也是一副風流俊美的好相貌,據聞是商人捐的官兒來做,左右逢源,卻又不露刻意痕迹,任誰都挑不出他一個不字來,很是會收買人心。
他來的起初三個月,倒也還算平靜,後有一日,謝典簿向王爺進獻了一尾異色錦鯉,問過大夫,有愈傷養生之功,王爺吃過不久,果然精神了一些。
王爺從此便對他另眼相待,過了幾日,那一份青睞變作了親厚有加。
王爺有意扶植此人,給予實權,卻被明先生一力攔了下來。
謝典簿倒仍是笑吟吟的樣子,反倒是王爺幾次三番給先生甩了臉子。
據說明先生氣得折了扇子摔了門,指着文瑞王直呼其名,王爺險些要治他的不敬之罪。
此後數日,明先生白日在前廳辦理公事,夜晚四處赴宴應酬,再沒有見王爺。
反倒是謝典簿,見王爺精神了些,攛掇着王爺出去垂釣,當夜兩人並肩而歸,正撞上了赴宴歸來的明先生。
彼時明先生一身羅綺,端坐馬車之中,謝典簿與王爺反倒是因為垂釣而一身麻衣,手提魚簍,車馬行人擦肩而過,明先生的馬夫卻連自家王爺都沒有認出來。
謝東年笑道:“王爺曾可曾聽過謝異么?”
王爺盯着他,謝東年的眼中卻帶着笑意:“謝異是前朝末代的權臣,才華出眾,為承帝託孤,身擔太傅一職,一手扶昭帝上位。昭帝年幼,對謝異滿懷信任,口稱先生,執弟子禮,只要是謝異的勸諫,昭帝悉數聽從,無一回絕。”
謝東年那一雙桃花眼漸漸聚焦,再沒有了往日的玩笑之色:“可前朝第一個投誠太|祖的,便是這謝異。太|祖帶兵入關之日,謝異大開京城北門,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肯攔。”
“最終昭帝一根白綾弔死在房梁,謝異卻帶着金銀歸了鄉,末了還落得子孫滿堂,不知那昭帝有多不甘心。”
文瑞王的神色隱隱帶着煞氣:“謝典簿這是什麼意思?”
謝東年卻並不畏懼,只淺淺一笑:“忠信是為臣之道,制衡卻是為君之道,臣下願效犬馬之勞。”
從此文瑞王跟明先生更疏遠了幾分。
府中有一位幕客,姓文,名初時,向來同明先生要好,又是個直腸子,見明先生受了氣,便忍不住說嘴:“你以誠心待他,這三年改頭換面,瀝盡心血,他卻處處猜忌於你,如今聽了那販夫走卒的話,便要來折你的面子。照我說,你還不如早日回京城去,改投了他人。我是脫不得身,你卻不是,以你之能,哪裏沒有棲身之地?”
這話不知怎麼就穿到了文瑞王的耳朵里,王爺勃然大怒,下令要杖責文初時,以儆效尤,卻被明先生攔了下來。
文初時的臉色慘白,倒是明先生泰然自若:“文世兄乃殿下門客,卻非家奴,殿下此舉,恐怕有失人心。”
文瑞王冷笑:“明先生倒是深明大義,難不成早有了改投明主的心思?”
明先生的臉色冷了下來:“殿下這說的是什麼話?”
文瑞王的眼眸漆黑一片,好似是深不見底的寒潭,直勾勾盯着他:“先生將權勢攥得這樣緊,難道不是想帶足籌碼改換門庭嗎?”
明先生沉默了許久:“殿下就是這樣想的?”
文瑞王的呼吸出現了一瞬間的阻滯:“我……”
明先生未說話,文初時卻氣得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們走——你不該受這樣的氣,什麼王爺,什麼東西,忘恩負義,只當你我瞎了眼,投錯了人,他是忘了當年——”
“住口。”明先生攔住了文初時,將一直揣在袖子裏的一塊鳳玉擱在了桌上。“既然如此,在下物歸原主便是。”
這塊玉眾人俱是識得的,這鳳玉上有文瑞王的印記,說是見玉如見人也不為過,從明先生來嶺北的那一刻起,這塊玉就跟着他,如今三年過去,他竟將這塊玉還回去了。
一眾下人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王爺這是怎麼了?”此時謝東年正從門外進來,臉上帶笑,手裏還拎着釣簍。“我今日釣了好大一條魚上來,囑咐廚房熬了魚湯,不如明先生和王爺也一起嘗嘗嘗嘗。”
明先生上上下下瞧着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冷淡。
謝東年眉目含笑,一雙桃花眼裏幾乎能展出十里熏風來,不似年輕人般瞧着輕佻,反倒獃著而立之年的溫雅風流。
“謝掌柜好本事。”明先生聲音冷得彷彿要結出冰碴來,“既是想要,便給你了。”
謝東年卻微微一笑:“殿下待先生一片赤忱,天下皆知,是先生僭越了。”
明先生怒極反笑:“好,既是如此,便留個規矩本分的給你,我自去歇着便是!”
至此日後,謝東年當真接過了明先生的在外的一切權柄,在外交際迎逢,打點得妥妥帖帖,絲毫不遜明先生半分。
謝東年面上不顯,心中卻愈發忌憚。
他接受明先生手中的事物之後才發覺,此人這三年間四處鑽營,從一個又一個不可能的地方挖出利潤來,卻又不將這些好處留在手中,在嶺北諸多勢力之間牽起了線。
不知何時,嶺北的士族官員從一盤散沙,被織成了一隻細密的大網,相互制衡,卻又利益相關,令人心知肚明,卻又無法逃離。
哪怕離了這位明先生,只要他循着明先生的路子走,這張大網便會一如既往的運轉,維持着文瑞王府對嶺北的控制。
領會到這其中的複雜,謝東年愕然發現,這位明先生當真是將心膽都耗在這嶺北中了。
難怪那小王爺如此不舍,只怕這二人之間,是存了真心的。
僅僅是將明先生手中的權勢分離出來還不夠,只要文瑞王一時心軟,這一切都照樣會回到那明先生的手中。
謝東年思忖了一夜,終於下定了心思。
既然要□□,就奪個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