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圓滿
從問草境出來，就是船頭山脈，這裏距離當年的陰屍宗和青羅宗並不算太遠。尤其是對修為今非昔比的葉九秋而言，這段距離再不是令他忐忑心驚的一段路程了。
在回家之前，他與何山見帶着葉半夏，與葉九幽一起，先回到了這處故地。那些不堪的記憶已經模糊，與葉九幽隔着一層棺材相處的畫面反倒越發清晰，在他的回憶中被不斷美化和溫暖，覺得那些被葉九幽置之不理的委屈日子都簡直有趣極了。
葉九幽聽着他跟葉半夏講那些對着黑棺低語的夜晚，口中說的版本跟他記憶里的完全是兩個模樣。他面無表情的瞥了一眼講得神采飛揚的某人，不知道的人要是聽了這些話，大概會以為陰屍宗是個春暖花開甜膩得尤其適合撩道侶的風水寶地罷。
何師兄更是兩眼茫然，當年那個被欺負的不行的小可憐呢？
唯有葉半夏聽得仔細。
他如今的模樣跟本體分毫不差，英俊落拓，連年齡上的成熟也被何山見的一雙手完美呈現。
陰屍宗的遺址經歷了那場事故，又被後來的散修多次進出翻找，現下已經完全看不出任何當年的痕迹了。但他還是認真的四下看着，伴隨着葉九秋的聲音，眼前好似再現了少年在這兒彳亍前行的一幕幕。
過去必定不是弟弟口中那樣輕鬆，但是……葉半夏偏頭，見着葉九秋臉上晃得人眼花的燦爛笑容，他也隨着笑了起來，能在一別經年後，再見到你的笑臉，這已是莫大的寬慰了。
因為封玉書並未與他們同行，葉九秋也代自家師父去了青羅宗。那株曾讓韓素藏身的大樹已經乾枯，暴露出隱蔽處的樹洞來。忽的想起在太清宮中，被師父一掌擊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韓素，葉九秋也不由的嘆息，造化弄人。
“還好狄師叔沒事，否則當初在這兒救了韓素的我，怕是再沒臉見師父了。”他小聲對葉九幽說。
葉九幽默然，與其說是葉九秋要救韓素，不如說是他為另一世界的因緣，想搭一把手。
“算了，不說這些了，都是個人選擇罷了。”葉九秋揮揮手，招呼二哥和何師兄，“回大燕吧，我給花大哥傳了訊，他們都該在家等着我們呢。”
葉半夏目光明亮，遙望遠方：“是啊，不能讓他們久等了。”
他們從青羅宗啟程，橫跨西大陸，馬不停蹄的朝大燕國趕去。
披星戴月，風塵僕僕，心中的歸意距離國都越近，便越濃重。
在看到國都的城門時，葉九秋與葉半夏兩兩對視一眼，皆揚起笑容來，下一秒就化作清風，快得無影無形，穿梭在大街小巷裏，朝着熟悉的方向飄去。
剩下何師兄怔怔的扛着一口棺材，匿形站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下意識扭頭想找個叫葉九幽的小夥伴，但卻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這傢伙也跑這麼快？跑這麼快乾嘛！
就算是道侶了，也不能，不能這麼……何師兄默默咽下一口狗糧，抬腳朝城中走去，形單影隻。
後來何師兄傀儡道大成，出入皆有傀儡軍團前呼後擁相隨左右，葉九秋在細細回顧過往的時候想，或許有今日刺激的緣故在裏頭。
無情拋下何師兄的三人組此時站在自家府邸大門前。那扇朱紅大門早已敞開，往內一瞧，紅艷艷一片喜慶，好似喜事將近。
“大哥要成親了？”葉半夏與葉九秋驚訝得異口同聲。
只是葉半夏是單純的驚訝。
葉九秋的腦海里卻浮現出花涼的模樣來，這是要成了？還是要徹底斷了？
面面相覷，二人不待發現了他們的下人前去通報，就飛快的朝家中奔去，歸家的急切與喜悅中又摻入了另一種急迫與歡喜，二人的腳步歡快得幾乎要飛起。
家中景緻未變，園圃內的一花一木依舊是昔日離去的光景，彷彿跨越了時間，以熟悉的景緻來迎接他們。這座府邸未變，大約是它的主人相信在未來某一日，會等來遠行未歸的遊子。那些希望與期盼，不曾斷過。
葉半夏濕潤了眼睛，才到中庭，就忍不住長聲高嘯：“爹，娘，我回來了！”
他話聲才落，就見一名容貌姝麗的姑娘拉着他家大哥的手臂出現在他眼前。
“大哥。”葉半夏揚起笑臉，而後看向葉明春身邊的修士，“這位是……花涼道友？”他從葉九秋口中聽過此人，雖說方才有一瞬差點誤會對方是他大哥的人，但待他看出對方是修士時，就立即反應過來，這人應是那位極樂殿男扮女裝的花涼。
對救過他大哥的人，他的態度自然是格外友好。
不等花涼應下，葉九秋就先開口了：“大哥，花大哥，你們……”他目光掃了一圈周圍喜慶的紅色，再衝著花涼眨眼睛，各種意味深長。
花涼瞧他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暗示些什麼，無奈的搖搖頭：“我接到你的傳訊，就告知了伯父伯母，這些——”他看向無比招搖的紅紅火火，“都是伯母為你們準備的。”
葉九秋怔住，半晌勾唇，眼裏蘊着溫柔的笑意：“娘向來愛素，居然能對着這樣艷的顏色多日，這可真是……”
他話未盡，忽的若有所察的望向另一方向，在芳菲花草掩映間，一個纖細的身影與一高大男子相攜，步履匆匆的朝這邊走來。
葉半夏與葉九秋幾乎同時迎了上去：“爹！娘！”
葉明春隨在他們身後，笑着道：“爹娘自從知道你們快要回來，就半步也不肯出府了，連子寧都陪着小妹在府中盤桓數日了。”
應了他的話，另一條小徑上，一個秀美端麗的女子提着裙擺朝這邊飛快跑來，她身側跟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懷中抱着軟趴趴的小孩，笑得無奈又寵溺，小心翼翼的護着她，怕她走太快摔倒。
“二哥！三哥！”她帶着幾許哭音，面上卻笑得明媚，“你們終於回來了！真是！你們小侄子都出生了！來看看呀！”
葉半夏與葉九秋的目光在四周逡巡而過，深深淺淺的紅熱烈的幾乎要灼傷眼睛。
這裏是他們的家。
這裏有他們的家人。
他們笑了出來，異口同聲的：“好久不見，我們回來了。”
***
葉半夏很忙。
他坐在湖中亭下，他娘拉着他的手不放，他爹在一旁幫他娘。他大哥也有話想與他說，他小妹更是把自家夫婿章子寧推出來刺激他。
他用餘光去戳他家小九，但小九沖他笑得很好看，但完全不搭一把手，獨自逗弄着小侄兒果果，怡然得趣。
葉九秋笑眯眯的，他也曾經歷過的呀，這次本該輪到二哥了。且在二哥之後，他怕是還得被大家關愛一次。
他蹲在那兒，目光暖融融的落在大家身上，只覺歲月靜好，這一時這一幕，將在百年千年的修行道路上，相伴他左右。
不過……他四下望了望，忽的抬手摸了摸心口，還不圓滿，還差了點什麼。
他垂下眼眸，遮住溫柔化水的繾綣，唇角的笑意越發堅定起來。
那個人，也是生於此長於此，不論是作為家人，又或是他的道侶，都該在這一幕美好里有他的身影。
他的小侄子獃獃的看着新冒出來的小舅舅，只覺得好看極了，彷彿在花涼姐姐指下，一瞬遍山盛開的鮮花。
“小舅舅，笑什麼？”小孩踮起腳尖黏着他，很想親一親那光潔的下巴。
葉九秋偏頭看了看他，笑着親了一口小孩嫩嫩的臉龐：“想你舅母呢。”說完他就不可抑制的大笑起來，前俯後仰，笑得眼淚花花，覺得自己的說法貼切極了。
“舅母？”今天一下子接受了兩個舅舅的果果茫然四顧，以為自己漏掉了誰，“舅母在哪兒？”
小孩的聲音天真又無辜，在葉九秋的笑聲里也清晰的傳入了幾人耳中。
包括隱匿在陰影下的葉九幽，此時眸色冰涼，跟當年剛從棺中爬出來的樣子也差得不遠了。
還真敢開口啊，葉九秋。
他慢慢抬起唇角，涼颼颼的，又意味深長。
葉九秋背脊一涼，有殺氣筆直的鎖定了他，陰冷如蛇般盤桓上他的身體。他嘴角抽了抽，熟悉的配方熟悉的滋味，記得當年九幽跟他不熟的時候，也藏在棺里這麼嚇唬過他。
還真是懷念。他若無其事的站起身，將果果遞給花涼，走到柳月身邊，唇邊的笑意都巍然不動：“娘，我有喜歡的人了，不過他害羞，暫時還沒法把他帶回來見你。”在九幽同意后，他倆一起想個穩妥的法子，讓家人接受他們。還有說好的雙修大典呢。
柳月望着他，目光柔和專註，又清透瞭然：“是那個戴面具的孩子嗎？”
“！”葉九秋僵住，什麼時候暴露了？
“……”葉九幽鬆開手，一把石頭粉末洋洋洒洒飄落，身後的假山赫然凹進去了一塊。
“為娘的怎麼會看不透自己孩子的心思呢？”柳月拉着他的手，輕聲說，“那孩子應該也跟你回來了吧？讓他出來吧，不要每次都躲起來。跟他說，娘也很喜歡他，感覺他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了吧，咱娘倆都看他順眼呢。”
葉爹默默醋了一把，攬住媳婦的腰身，憋了一會兒還是附和道：“我看他也不錯，讓他過來，老是躲躲藏藏的，看着跟個小可憐一樣！”
葉九秋眨巴下眼，在腦子消化完父母的話之前，他的唇角就已經揚起了高高的弧度。他結結巴巴：“這，這麼說，是是是——”
誒？誒誒誒——什麼時候穿幫露餡的？
該說他和九幽破綻太多，還是爹娘慧眼如炬洞若觀火？
葉半夏沒想到葉九幽那小子已經這樣快就收買了父母，不過說真的，他對此也奇異的樂見其成，找不到半點可以嫌棄偏見的地方。
明明跟他接觸還沒有多少時日。
明明是個男人。
明明長得那麼難看。
明明拐走了他家弟弟。
為什麼偏偏！他對葉九幽越來越有好感！
葉半夏長嘆一聲，這大概就是母親說的緣分？
葉九秋瞧出了二哥的心思，默默搖頭反駁，不，這是論另一半是自己時見家長的簡單可行性。
向緣分妥協的葉二哥輕咳一聲：“府中的景色正好，乾脆你們那什麼大典，趁此機會辦了罷。不然往後還要費事佈置一番，太過麻煩。”
葉九秋眼睛一亮，毫不吝嗇的送給二哥一個笑臉，接着衝著角落的陰影處歡快的喊：“九幽九幽，快出來！你聽到了吧？我們可以成親啦！”
——葉九幽剛剛的飆殺氣，徹底暴露了他的方位。
眾人隨着他的目光也朝湖畔假山的方向望去，似乎期待着那裏有人憑空出現，踏着水波而來。
然而隨着他們目光而來的，是“轟隆”一聲假山倒塌的聲音。
碎石砸進湖裏，激起大小白色水花，漾起層層漣漪。
葉九秋忍笑，九幽，你看看你做了什麼。
果果指着湖面，拍着手笑：“花，花花！”
眾人忍不住，也隨着果果笑了出來。
“這麼害羞呢。”葉暮冬回憶着那個一身涼意，看似尤其不好接近的男人，與現下一對比，只覺得可愛有趣極了，不愧是她哥看上的人。
葉九秋也在笑，只是他的笑與眾人善意的戲謔不一樣。他知道，九幽並非是因為不好意思才離開，而是情難自禁，才悄悄離開。
“娘也很喜歡他，感覺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不會有人知道，這句話會給九幽帶去多大的觸動。
他望着葉九幽消失的地方，目光清和平靜，含着淡淡的笑意。這下不必他多事了，九幽定然會出現在這個家中的，光明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