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放下
這是什麼地方?
不足25平的客廳,兩扇舊木頭窗戶大開着,木質沙發和茶几,茶几上放了一個很醜的陶瓷瓶,老式三十二寸電視機,用舊方格布罩着,再往右看,陳舊的電冰箱上貼着一幅畫,畫上有三個人,爸爸媽媽牽着女兒。
袁茉發現自己站在小時候居住過的屋子裏,那副畫就是她畫的。
她往前走去,忽然,從廚房裏出來一個人,差點和她撞上。袁文和端着一盤糖醋排骨,笑嘻嘻地對她說:“小心點,打翻了就沒得吃了,快去洗手吃飯。”
“小茉。”媽媽從畫室出來,對她招招手說,“我剛畫好一幅畫,你來看看畫得怎麼樣?”
媽媽……
畫面一轉,四周的一切都變了,她站在市醫院住院部樓下,周圍聚集了很多圍觀的人,大家都抬頭往上看,住院部的天台上站着一個女人,搖搖欲墜。袁茉瞪大了眼看,是媽媽!
“媽媽!”袁茉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
“袁茉,袁茉。”
“媽媽。”
“袁茉。”
好熟悉的聲音,誰在叫她。
“袁茉,醒醒,袁茉。”穆原買菜回來正準備做飯就聽到了從袁茉卧室傳來的細微的聲音。她躺在床上,手邊是那封信,眉頭緊皺,一副睡不安穩的樣子,白馥馥的臉上留着淚痕,就像是雨點打在玻璃上留下的痕迹。
穆原繼續叫着她的名字,袁茉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穆原擔憂的樣子,她有一瞬的愣神,然後安撫地笑了一下:“你沒走啊?”
“我不放心你。”穆原緊緊地握着她的手,眼底透出深深的擔憂,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好了什麼準備似的,說:“我剛剛接到喬卉枝的電話……”
2016年1月28日,下午14:27,袁文和終究沒能挺過去。
袁茉和穆原趕到醫院的時候,病房裏擠滿了人,哭聲、嘆息聲和竊竊私語聲交雜在一起,一副人間悲劇的縮影。天知道他們有幾個是真的為袁文和傷心的。
“小茉來了。”站在門口的魏叔第一個看見袁茉,他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袁茉沖魏叔點了點頭,撒開穆原的手穿過人群獨自往裏走。她能感覺到周圍人的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臉上,他們在看笑話。是啊,前妻的女兒和現任妻女會怎麼爭遺產呢?好大一齣戲啊。袁茉都能猜到這些人在想什麼。
袁文和的遺體罩上了白布,喬卉枝、喬正和袁芙站在他的床邊,喬卉枝母女靠在喬正身上哭得梨花帶雨,看見袁茉來了,兩人同時止住哭泣,警惕防備地看着她。
“你還來做什麼?”袁芙死死地瞪着她,如果眼神能殺人,袁茉已經死了一萬次了,“爸爸臨死之前都還在想着你,你死到哪兒去了?你現在還來做什麼?你滾出去!”袁芙的情緒突然變得異常激動,如離弦之箭一樣衝到袁茉身邊,扣着她的手臂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用力把她往外拖。
“圓圓,你不要衝動。”
“小芙,你冷靜點。”
周圍的人不痛不癢地勸了幾句,袁芙置若罔聞,她就是不想看見袁茉這張討人嫌的臉!
“夠了!”袁茉怒喝一聲,甩開袁芙的手,嫌惡地看着她,“你不要在這兒發瘋,喬女士,麻煩你管好自己的女兒。”
喬卉枝被她吼得愣了幾秒鐘,然後撲到袁文和身上放聲大哭:“老袁啊,你快睜眼看看你的好女兒,你前腳剛走,她後腳就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了,老袁啊,你走了,我和圓圓可怎麼辦啊。”
“爸爸。”袁芙也哭着撲過去,“爸爸,你說姐姐會照顧我的,爸爸你撒謊,爸爸!”
病房裏喬卉枝母女倆的哭聲此起彼伏。袁茉冷眼看着她們,原本就頭暈,現在頭都被她們吵得快爆了。她知道她們打的是什麼算盤,袁文和去世了,第一件事絕對不是處理身後事而是瓜分財產和公司的權利,這麼一想,袁文和也挺可憐的,在這屋子裏真心因為他去世感到傷心的只怕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你們哭夠了沒有?”袁茉厲聲說,“如果你們哭是為了他的遺產,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我對他的財產沒有興趣,你們也不用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省點力氣吧。我來,只是為了送別,你們要哭就請繼續,但是我警告你們不要把髒水潑在我身上。再見。”
“小茉,你等等。”魏叔急忙叫住她,跑到她面前壓低聲音說,“你爸爸遺產的事你必須在場,他的遺產你也有份的。”
袁茉的太陽穴突突地疼,左手掐着大腿讓自己冷靜,說:“現在不是談遺產的時候,有什麼事讓律師來跟我談吧,他的身後事就拜託各位叔叔了,對不起,我先走了。”說完,她逃也似地跑出病房。
身後魏叔大喊着她的名字,袁茉拉上穆原一刻不停地跑了出去。
跑到住院樓外,袁茉才感覺緩過氣了,剛剛在病房裏,看見袁文和躺在哪裏,她有一種全身血液都在逆流的感覺,那一瞬間都快窒息了。
“你臉色很不好,我送你回去休息。”穆原碰了碰她毫無血色的臉頰。
“好。”現在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無法進行任何思考。
穆原送她回家,看着她睡着,並沒有離開,他給父母打了通電話:“……對,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了,袁茉這邊需要人,我要陪着她。”
電話那頭穆媽嘆了口氣,說:“你就好好陪她,我和你爸有你哥陪就行了,出了這種事誰都難受,她爸媽都去了,是吧?唉,也是個可憐的姑娘,你說今年過年的時候讓小茉跟我們一起過行不行?會不會刺激她?”
穆原看了一眼房門緊閉的卧室,閉了閉眼,說:“到時候再說吧。”
“行,你好好照顧她吧。我看得出小茉心思細,遇上這種事真是……本來還想着跟她爸爸見一面的,現在也不行了。穆原,你在她面前注意點自己的言行,千萬別刺激她。”
“我知道了。”
穆原掛掉電話,進廚房做飯。袁茉現在肯定吃不下油重味重的東西,穆原準備熬一小鍋山藥百合粥,吃點甜的或許對情緒有幫助。
穆原新買的小砂鍋里咕嘟咕嘟地熬着粥,山藥和百合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漂浮在廚房上空,,另一口蒸鍋里蒸着芋頭,蒸軟的芋頭碾成泥,再做成拇指大小的小圓球,做一碟芋頭丸子。他一邊做飯一邊豎起耳朵聽卧室里的動靜,這個時候再多的語言都是空白無用的,他想陪在袁茉身邊就行。
袁茉本以為自己睡不着,沒想到一沾枕頭她就睡著了,但是睡得並不安穩,小時候一家人幸福的日子和後來艱難的生活穿插在一起如幻燈片一樣一閃而過。就這樣睡了兩個時候,醒來時,全身發軟,比跑兩個小時馬拉松還累。
袁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放空,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難道穆原還沒走?
“唉?你沒走啊?”袁茉打開房門,看見正準備進廚房的穆原。
“餓不餓?我煮了山藥百合粥,吃一點吧。”
“你一直都在這裏沒走?”袁茉走到廚房,看見放在檯子上的砂鍋和一盤不知道是什麼做的丸子,“那是什麼?”
“芋頭丸子。”穆原用牙籤插起一個,“吃吧。”
“芋頭……”袁茉愣了愣神,走過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芋泥碾得很細,吃不出顆粒感,加了少許白糖,又甜又糯。
“好吃嗎?”穆原問。
袁茉認真地點頭:“好吃,我很喜歡吃芋頭。”
“是嘛,那我以後就變着花樣給你做。走,吃飯了。”
袁茉窩在沙發上捧着一碗穆原熬的山藥百合粥,熱騰騰的氣覆在她的臉上,香甜的氣味直往鼻子裏竄,她動了兩下勺子,興意闌珊,暫時沒有想吃的*。
那邊,穆原給順順倒好貓糧,起身看見袁茉捧着碗發獃,心裏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問:“怎麼不吃?不喜歡?”
袁茉看着他的眼睛,很勉強地笑:“不是,我沒什麼胃口,等會兒吃。”
“等會兒吃就涼了。”穆原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最好趁熱喝。”
“我知道了,你不用回家嗎?叔叔阿姨還等着你的吧。”
穆原坐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說:“我不着急回去,你別趕我走,我跟爸媽都說了,我在這兒陪你。”
袁茉習慣性地靠在他懷裏,說:“叔叔阿姨……都知道了?”
“嗯。”穆原用手背輕撫着她的臉,“爸媽讓我轉告他們很關心你,節哀順變。”
“謝謝。”袁茉放下碗,垂下眼長吐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我弄不清現在我的感受。說不上傷心,當然也不是開心,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我看見他變成了那個樣子,我還是會覺得於心不忍,但是要說是不是傷心欲絕,還真沒有。我跟他分開得太久了,很多記憶都很模糊了。他認為我恨他,其實我早就不恨他了,你相信嗎?”
穆原沉吟片刻,點頭:“我相信。”
袁茉撲到他懷裏,緊緊地摟住他的腰,聲音悶悶地說:“我也是剛剛才發現我已經放下了。恨一個人太累,我得時時刻刻地記着要去恨他,我不想自己過得這麼累。十三歲之前他是父親,在我心裏是最好的父親,但是十三歲之後,他慢慢地變成只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這些年我對他了解得太少,連哭都哭不出來。袁文和比我媽媽幸福,他走的時候身邊還有那麼多人陪着他,而我媽媽走的時候只有我,還好,她本來就不是喜歡熱鬧的人,應該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吧。”
袁茉的聲音不大,卻如炸雷一般震在穆原心頭,他可以想像那時袁茉的無助,痛苦和迷茫,最親密的人去世了,她卻還要獨自撐着處理後事,想到這裏,穆原心裏如針扎般地疼。
“那個時候,你是怎麼過來的?”穆原的聲音乾巴巴的。
袁茉抬頭看他,說:“我不記得了,真的,那個時候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或許是太痛苦所以潛意識裏想要忘掉過去,穆原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不忍心讓她記起那些殘酷的事。晚上穆原沒有回家,留在袁茉家陪着她。
地球不會因為某個人的離開就不轉了,生活也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到來或者離開有所改變,一切都要照常繼續。
周一,袁茉照常上班,快到五點的時候,她整理好最後一份文件,把辦公桌上屬於自己的東西收拾乾淨,穿上外套,提上包,抱着箱子和同事們一一道別,這是她在中國旅途的最後一天,她順利地辭職了。
“你們在說什麼?這麼開心。”袁茉還沒走進後院就聽見了劉可可和唐桑歡暢的笑聲。
見她來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止住玩笑,劉可可急忙站起來接過她的箱子:“你辭職了?”
袁茉點點頭:“對啊,你那麼驚訝幹什麼?”
“沒,沒什麼。”劉可可擔憂地看着她,“你現在……還好嗎?”
袁茉從包里拿出一個保溫杯,倒了杯水,笑說:“你覺得我哪點看起來不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劉可可欲言又止。
袁茉拿起杯子放在唇邊,升起的熱氣像是一層籠罩着她面龐的紗,她平淡地說:“我沒事,你們不用顧忌我,真的沒事。”
馮達關切地說:“請節哀順變,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唐桑和劉可可忙附和:“是啊是啊,哭出來好受一些,千萬別憋着自己,有什麼事別一個人硬撐,還有我們在,我們隨時候命。”
面對朋友們的關心,袁茉沒有多做解釋,這時候說自己沒事就跟醉鬼說自己沒醉一樣都不可信,雖然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沒事,但是……自己知道就行。袁茉俏皮地眨了眨眼,微微地笑:“好啊,我會找個沒人的地方哭的。”
晚上快要吃飯的時候,店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袁芙站在店門口,取下墨鏡,微微抬起下巴,嫌棄地掃視了一圈,癟了癟嘴,高傲地看着袁茉,冷淡地說:“我想跟你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