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求醫
人在江湖漂,最近有點鬧。出門溜一圈,滿頭是大包。
不知從何時起,茶肆、酒館、客棧、青樓等地都成了正邪雙方打架鬥毆的場所。以前因為上座、酒錢、雅間、妹子之類的事兒不好明着白扯,現在這架打得就名正言順多了,隨處逛逛就能聽到諸如此類的爭執:
“李大狗,你們名門正派要不要臉?懂不懂得先來後到?”
“陰老邪你少廢話,瀟瀟姑娘明明拒絕了你,還強拉着人家的手幹嘛呀?”
“老子是來嫖的,老子給錢了!你們紫宵派是不是鹽吃多了閑的?”
“哼,魔門中人果然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瀟瀟姑娘別怕,哥哥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滅了他!”
“嘿嘿,老子怕你?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就教教你們正道怎麼做人!”
“好!我李大狗奉陪到底!定讓你們魔門狗有來無回!”
“啪啪啪!”倆人打得昏天黑地。
“啪啪啪!”瀟瀟姑娘已經去隔壁忙活了......
爭鬥衝突多了,尋醫問葯的也就多了。各大藥鋪醫館的業績近來不斷刷出新高,知名大夫家的門口也經常人滿為患。
唯有冰心閣,門口乾凈得連螞蟻都不路過。
北蜀山下,竹林似海。
醫者仁心,懸壺濟世。
這話擱在歷任冰心閣主身上都不為過,除了樂千秋。要說此人懸壺濟世......那懸的也是夜壺。
江湖傳聞,妙手醫仙於二十年前墮入魔道,一夜白髮,喜怒無常。治病看天氣,開藥看心情,診錯不負責,吃死不管埋。
所以敢去冰心閣看病的,不是膽大的就是心大的,要不就是腦子缺弦的。
傍晚時分,一輛霜青色的馬車停在了竹塢門前。窗牖上的水色縐紗被掀起一角,露出半張濃妝艷抹的臉。
“姑娘,到地方了。”聲音從車裏傳來,尖細怪異。
車帘子打起來,當先出來一個身條高瘦的丫鬟。
水藍裙子鵝黃衫,大紅頭繩雙丫髻,臉上塗了厚厚一層胭脂,死白的麵皮上開着兩朵鮮艷的紅暈,跳下車的時候還往下掉渣。
看門的大黑狗一個激靈,夾着尾巴狂吠起來。
冰心閣負責接待的執事弟子聞聲趕來,正看見一隻修白如玉的手從車裏伸出來,一個人被丫鬟引着探出了身。
映入眼的先是一身白錦無紋的裙衫,玉釵輕挽的烏髮如瀑垂落。隨即她抬起頭,露出一張靈秀清絕的臉,如新月溶雲,花樹堆雪。
好個仙子般的人物,可惜雙瞳無光,竟是瞎了。
丫鬟扶着小姐,如風拂柳,輕搖漫行,一步一拌。
“——啪唧!”兩人雙雙撲倒在執事弟子腳下,嚇得那素衫輕褂的年輕人目瞪口呆。
“二位姑娘有話好說,何須行此大禮?”
燕不離扯着裙子爬了起來。
這女人都他娘的是天才吧?穿這麼長的衣服還能走路逛街甚至打架,絕對技術流啊......
旁邊的丫鬟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咧着血盆大口解釋道:“呵呵,都是剛裁的裙子,略長了些......”
對方倒退三步,愣了愣神才道:“哦,那二位姑娘沒摔傷吧?”
“無妨,無妨。”
“如此便好,在下冰心閣執事林子御,二位可是來求醫的?”
燕不離指了指眼睛,不言而喻。
林子御讓過身:“那兩位裏面請吧,只是冰心閣規矩,診不診要問過閣主才行。”
他口中的閣主此時正愁眉苦臉的蹲在光禿禿的荷塘邊上,肉疼的看着百年難遇的碧水蓮子被人一蓬一蓬採下來,嗑瓜子一樣不間斷的塞進嘴裏。
“池宗主,這碧水蓮不能隨便吃,它是種葯。”
“我有病。”
“藥典有載,可治百疾,謂之神葯也。”
“我神經病。”
樂千秋怒了:“你要真是為了吃連命都不要,老夫何必給你們鬼門配那勞什子解藥?!”
池月停下嘴,目光幽幽:“師娘......”
樂千秋一口老血。
左右望望,見無旁人,立刻糾正道:“是師公!”
“解藥配出來本宗就考慮改口。”
樂千秋一綹一綹揪着白花花的頭髮。他十個腦袋也想不明白,竹莫染是怎麼教出如此不堪的徒弟來的?若非當年曾經應下和鬼門的協議,他早就把這小子扔水塘里喂王八了!
“你講不講理?無生無滅本來就是陰毒邪功,沒有**能撐過二十年的摧噬!即便是廢了功法,陰毒已經入骨,豈是藥石能解?!”
池月莫名的望着他,反問道:“你和魔道講理?”
“......”
咽下最後一顆白生脆嫩的蓮子,池月將滿手青色的殼拋入水中,盪起一圈圈碧綠的漣漪。
“當年鬼門宗和冰心閣簽下協議,一方提供金銀藥材和魔門的庇護,一方研製改良魔功的解藥。如今二十年已過,你還跟我說不可能,當本宗這麼好糊弄嗎?”
“冰心閣已經製成的那幾種丹藥多多少少都能緩解反噬,可要徹底消除毒性談何容易?一面握着無柄的刀殺人,一面又不願被刀划傷,哪兒有這等便宜的事!”樂千秋嘆了口氣,“如果真有這種葯,你們宗門何必千百年來都要用魂器續命呢?”
池月閉了眼,明媚的陽光透過疏落的竹蔭,映在他格外年輕的臉上。明明看不出真實年齡,眉宇間卻總透着一股疲倦滄桑的氣息。
“我命不久矣,不過是為後人所求。鬼門歷代宗主皆逃不過此劫,只能靠奪舍續命,委實可悲。”他悲涼一笑,“可若真是因果報應,我師父又做錯過什麼?”
好人都不長命,所以池月從未想過做好人。何況坐在魔道梟首的位置,談良心自己都嫌矯情。
一提竹莫染,樂千秋就開罵:“別提那蠢貨,我都納悶你師祖是不是瞎?選那麼個二貨當宗主......”
池月嘿嘿笑了:“其實我師父是師祖的私生子......”
“......”
“虎毒還不食子呢,他讓自己兒子練無生無滅?!”
“他後來才知道啊,畢竟那是師侄的老婆。”
樂千秋噎了一下,半晌才吐出一句:“貴門......真亂。”
池月笑意幽深:“你們......沒亂過?”
樂千秋老臉一紅,螃蟹一樣張牙舞爪道:“大人的事小孩兒少打聽!”
“我今年都三十六了......再不打聽以後就沒機會咯。”
他是背着竹莫染偷學的無生無滅,十六歲那年便已大成。比十八歲出道連斬九大門派高手,被稱為魔門奇才的江莫愁還早了整整兩年。
而竹莫染的天資更為恐怖,十五歲便打破了鬼門宗的出師記錄。
只是花開得越早,消亡得也就越快。天妒英才,紅顏薄命,莫不如是。
樂千秋心中無由的生起一陣懊惱:“哼,老夫的葯也不是白吃的,這些年多多少少降低了些損耗。你若肯散去功力修心靜養,拖上三年兩載也沒問題。”
池月又笑了。
魔門之境,猶如狼窟。無功傍身,便是待宰羔羊。
祖師們何嘗不願放棄無生無滅這樣的邪功?可魔道自古以來弱肉強食,失去問鼎實力走下神壇的門派,只會被其他勢力撕成瀣粉。
要麼至高無上,要麼死。
更重要的是,他並不在乎活多久,反正桂芝卷已經吃不到了。
再活幾年,也不過是一個人呆在清冷的黃泉殿裏,多忍受幾年寂寞罷了。
“閣主,”一個着素衫的冰心閣女弟子站在十步開外,躬身問詢,“有位眼盲的姑娘來求醫。”
“姓什麼?叫什麼?家哪兒的?漂亮嗎?”樂千秋頭也不抬的問道。
“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呢。她說記不清以前的事了,只知道自己受了傷,醒來的時候在九龍窟附近。”
“九龍窟?!”樂千秋霍然站起來,看了眼池月,嘿嘿笑道,“恭喜啊池老魔,沒猜錯的話......你那魂器自個兒送上門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