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無法抗拒（一）

周圍的房間牆壁雪白，四周的架子上擺放着各種儀器。空氣中藥劑混合的難以言喻的氣味縈繞在鼻尖，黎初視線的正前方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他轉動着椅子轉過身來，緩緩起身。一身黑色長款風衣，豎起的高領遮掩了眼睛下方的部分，高挺的鼻樑在領子之後若隱若現。男子清瘦，修長的風衣顯得被包裹的身軀單薄瘦削。

看不清他面部長相……黎初卻清楚地判斷出了對方的年齡。

大概是三十歲的楚墨。

她與楚墨在上個世界度過了一世，楚墨各個年齡段的相貌，就像是鐫刻在腦海中一樣牢牢銘記。

黎初鎮靜地上前幾步，將他的領子翻下。對方並沒有阻止，而是任由她的所作所為，在他的臉露出來的時候，楚墨彎起了嘴角，“阿初。”不同於青年時清朗的聲線，他的聲音帶着幾分時光沉澱后的醇厚，還有難以掩飾的疲憊。

在楚墨的一聲“阿初”之下，哪怕是剛剛面對真相暴怒卻沒有哭出來的黎初再也忍不住，淚水以決堤之勢脫離了她的控制。她與楚墨之間隔着十多厘米的距離，黎初一動不動，只感覺濕潤的液體順着臉頰滾落，眼睛被淚水蒙上一層，失去了焦距。從楚墨的角度看去，只看見黎初的頭頂，他腳下有微不可聞的滴答聲，淚水有力地滑落在地形成一小攤水跡，他只是微笑着擦去黎初的眼淚，“你別哭。”

“楚墨，究竟是怎麼回事？”即使本該與她差不多年齡的楚墨將近中年，她依舊肯定對方是她熟悉的楚墨。直覺向來蠻不講理，卻又出奇的準確。

“你坐下。”楚墨攙着她在椅子上坐好，而他坐在黎初對面的位置，“說起來內容很多，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會挑出重點簡單的和你說說。”

黎初平復下自己混亂失控的心情，帶着濃重的鼻音“嗯”了聲，她重重地點頭，示意楚墨抓緊時間。

“我並不是你那個時空的我，換句話說，我是從未來穿梭過來的，所以我清楚你從安霂昏迷后你自己都還不知道的結局。”

安霂昏迷后，在醫院的護理和治療下醒了過來。

黎初自然欣喜若狂，可對於李心暖和安霂兩人來說，比黎初的情感更加複雜。

安霂為何去接機的時候順便帶上了李心暖，原因是在黎初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他本來就留宿在李心暖家中，正好從她家出發，也帶上了她。這次車禍兩人一同受傷根本不是偶然。晚上兩人折騰得太久，早上起來精神不振，安霂開車的時候一時疏忽就出了車禍。他們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李心暖從傷心中走了出來，對於安霂的恢復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感，兩人也徹底看清了自己對對方的感情。

黎初和安霂是經過人介紹認識的，卻沒有強烈的感情，只是彼此年齡合適，想要找一個歸宿罷了。李心暖作為黎初的閨蜜，和安霂認識后卻擦出了愛情的火花。起先兩個人都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剋制了內心的情愫。

一個是女朋友的閨蜜。

一個是閨蜜的男人。

直到黎初和安霂訂婚，李心暖終於傷心欲絕，平時只能強顏歡笑。遲鈍的黎初根本沒有發現。

時間過去了越久，那份情感就越要把她逼瘋。

一次酒後，擦槍走火，終於讓兩個人徹底做出了背叛黎初的事情。

於是黎初外出的時候，他們經常私會，安霂也一直想要找機會取消他和黎初的婚約。本來他們是想在黎初這次回來徹底將事情說清楚的，沒想到半路上遇到了車禍。

黎初對於安霂死裏逃生，一反以往平淡的相處，開始無微不至的照顧安霂，直到她自己撞破兩個人的醜事。在李心暖家門口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在驚擾門內兩人，他們開門而出的時候驚慌失措，失足從樓梯上滾落了下去。

楚墨後來找到黎初的時候，只聽到了她的死訊。

他所在的學校當時物理方面正在研究與時間和時空有關的內容，他只是想要製作出能夠回到過去挽救黎初的機器。

荒唐又不切實際。

卻真的讓他陰差陽錯給成功了。

他知道黎初後來懦弱遲鈍，回去直接告訴黎初真相她一定會崩潰，但她自己根本發現不了，只好用系統製造不同的虛擬世界讓黎初完成任務，讓她在任務中堅強成長，直到有能力自己發現和面對危機。他本來只需要用精神力操控系統就好，誰知道到底是太先進的科技，在目前水平之下還是出了差錯，讓他精神力散落在了虛擬任務世界。

楚墨匆匆解釋了事情經過，也不管黎初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的時間到了。”

“阿初，你該回到現實了，好好活下去。再見。”他的身體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有鬆弛的趨勢，他用一隻手捂住黎初的眼睛，“阿初，閉上眼睛，不要看。”

黎初不明白楚墨的用意，但還是聽話的閉上了眼睛。楚墨的手下感覺到黎初閉眼時睫毛掃過掌心的微微瘙癢，於是收回手。

他多想不要挪開手，可是馬上身體的變化會嚇壞黎初。

他已經看到自己的手上堆起皺褶，粗糙蒼老。楚墨握起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落下一吻。

那是他對黎初最後的感知。

他背過身子，面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原本挺拔瘦高的個子開始佝僂，清俊的臉孔被皺紋與溝壑掩蓋，黑髮寸寸變為雪白。他的身體逐漸透明，最後化為金色的碎光。星光點點，消失在這個世界。

在他背對黎初的時候，輕念了三個字。

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陪你。不過在之前的世界……雖然我無法控制人物的舉動，可是我依舊很滿足，能和你走完一輩子，我感激上天。

對不起，還有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

不能告訴你，我太沒用，等我廢寢忘食研究出機器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只剩下腦細胞還活躍，整個身體幾乎沒法用了。

他只告訴黎初他從未來穿梭而來，卻沒有告訴她那已經是幾十年後，只是靠着自己活躍的腦部，不完整的身軀苟延殘喘。

他早已沒有黎初現在看到的這麼年輕。

他撐不了太久，根本沒時間將事情全部告訴黎初，不過讓他放心的是，現在的黎初應該會很勇敢，很堅強，沒有他，也應該能走下去吧。

黎初在他抽走手后，偷偷睜開眼睛，只看到眼前的人化作透明，化作光點，在她眼前碎裂消失。

“楚墨！”楚墨究竟瞞了她什麼！她伸出手想要抓住楚墨，讓他講清楚有關他的事情，比如當年的事情……卻只抓到一團空氣。

掌心儘是虛無。

2110年，華國帝都最大的物理研究所實驗室。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科學家圍着一個玻璃容器。容器里盛滿綠色透明液體，中間漂浮着一個粉色的大腦。大腦上插滿了管子，某一個管子正連接着一個巨大的機器。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實驗員緊密觀察大腦狀況后發現腦細胞活躍程度開始衰弱，甚至將要失去生機，“楚教授的腦細胞開始死亡！”

“不好了！”正在觀察機器數據的實驗員也手忙腳亂地開始搶修機器，“我這邊系統開始崩潰。”

一群科學家一時炸開了鍋，卻還維持着基本的鎮定，他們穿梭於實驗室中，想盡辦法挽救即將死亡的大腦。

直到巨大機器發出巨大嗡鳴，震動過後上方冒出一縷白煙。與此同時，檢測儀器急促地嘀嘀作響。

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幾個實驗員瞬間癱軟在地上。

“全完了……”

年長的科學家們沉痛地閉上眼睛，為華國做出最偉大貢獻的楚教授默哀。

楚教授腦死亡，徹底從這個世界離開了。

九十年前，楚墨教授率領華國最頂尖的物理學家團隊開始時空機器的研究。該項目實在讓人不可思議，一時間眾人都覺得楚墨瘋了。一開始有狂熱的科學家與他一起研究，但是這種研究完全超出所有人的認知，漸漸地他們也對這種完不成的研究失去了熱情，有科學家開始退出團隊。楚墨只剩下自己的一些忠心助手和幾個富有激情的年輕科學家，就連經費都從一開始的富餘到撥款越來越少。在這種艱難的實驗條件下，他光憑意志支撐自己堅持下去，直到後來終於研究出了眉目，卻只能讓精神體回到過去，無法支持軀體回到過去做出實質性的改變。

那時的楚墨常年重病纏身，奄奄一息，最終做出了燒毀軀體，將活躍的大腦保存下來以供實驗的決定。畢竟哪個活生生的人原因嘗試這個可怕的機器呢？

他在機器上裝了系統與他一起回到過去，讓黎初在昏睡中完成一個個任務，就像是夢境一樣，不會對現實造成改變。他嘗試了很多次，才終於做到完整的製造出虛擬的任務世界，可惜自己的精神也受到損壞，腦細胞極其不穩定。到最後一刻，完成了自己的願望，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楚教授的研究是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突破！我們在他的研究結果下可以進一步完善時空機器，相信我們一定能製造出真真意義上穿梭時空的機器！”一個年輕科學家握緊拳頭，他從小獲知楚教授的事例后就一直想成為像楚教授一樣偉大的科學家。

“我們要繼續完成他沒有完成的願望。”他覺得楚墨實在太了不起了，可惜之前國家沒有一直支持這項研究，單憑楚墨卑微的力量實現不了他一開始的目的，每次想到這裏，他都為楚墨感到不值得。明明是多麼偉大的目標，就因為見識短淺的國家沒有看出這項研究的價值！

只是……

楚墨的確死了，他不會看到人們後來對他的評價。

更何況他自己根本不在乎這些評價。

因為他本來只是想救自己喜歡的人而已。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