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77.第七十七章

有那麼一會兒,羅姍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眼前的人,烏黑整齊的鬢髮,英俊而稜角分明的面孔,便是穿着最普通的衣物,也掩不去骨子裏透出來的大氣從容。

羅姍兩輩子從沒有在一個男人面前這麼狼狽過,穿着骯髒的囚服,蓬頭垢面地爭搶食物,也從沒有在一個男人面前如此無助過,蹲在陰暗的牢房裏,束手無策,更沒有體會過這種絕處逢生的喜悅,猶如黎明前的第一道陽光,懸崖上抓住了救命的繩索。

她的心裏,真的是五味陳雜,不知是喜悅多一點,還是苦澀委屈多一點。所有的壓力、難過在看到顧北堂的第一眼便都不受控制,一股腦兒化成了眼淚,從眼睛裏奪眶而出。

她從沒想過,為了救她顧北堂會紆尊降貴扮成小廝進到牢裏。

這個人,總是能叫她安心的,轉過身有一個寬厚的肩膀在那裏,讓她知道可以放下擔子歇一歇。總是能讓她知道,困境裏她不是一個人在單打獨鬥!在這個陌生的不屬於她的世界,面對死亡,她也會害怕啊!

“你可還好?”顧北堂微微蹙着眉,問。

輕輕的四個字,卻如擂鼓般重重敲進心裏。羅姍搖頭,又笑着點了點頭。

他救她兩次,待她之情她並非看不懂,但她卻冷落、逃避、一味地疏離,甚至撂下狠話,壓根沒想過有一天還要與他重逢。可是最後被逼到絕境,生死關頭,仍舊只有他帶來一線生機。

“將軍怎麼來了?”羅姍顫着聲問。

顧北堂不答,只壓低了聲音道:“時間緊迫,我問你幾件要緊的事。”

羅姍點頭,忙鎮定心神,擦掉眼淚。

“人是不是你殺的?”顧北堂有些嚴厲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是!”羅姍指天發誓,“根本沒有動機,殺了人對我沒有半點好處!”

羅姍將堂上的幾個疑點一一剖析給他聽,顧北堂早已命人打聽過堂審的情況,現在聽她條理清楚的分析方信眼前這女子當真思維敏捷、才思過人。

從他們相遇撿到的那張圖,就知道她是個聰慧女子。膽大、聰敏、有些傲氣卻偏又弱質纖纖,一次次半邊踏進棺材裏,真不知該說她惹禍精還是惹人憐。

羅姍卻不知他心裏想法,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通才想起來跟他一個武夫說也沒用,“煩請將軍替我找個好的訟師,看能不能在律法上找到依據從這些疑點駁回去,那不是有句話叫什麼‘疑罪從無’嗎?”

顧北堂不知她從哪兒聽來的這話,擰了眉道:“大周律例,疑罪可拿財贖抵。但你這案子人證齊全不能算疑罪,就算不是‘故殺’,因與死者有爭執多半會判‘斗殺’。找不出朱六作假的證據,就得默認你殺人,就算訟師再舌燦蓮花,也只能按着‘過失殺’去辯。‘過失殺’應判流放,但死者是良民,你是賤籍,以賤殺良,罪加一等,就算判成了‘過失殺’最後還是要判絞刑。”

坑爹的等級制!羅姍再一次深深體會穿成老鴇所受的歧視。“朱六作假肯定是受人指使,要讓他翻供無非是威逼利誘。只要沒人有人證,那不就算是疑罪,可以用錢財贖抵了?”

顧北堂點頭,“這是最次的打算,治標不治本,也有變數,畢竟沒有找到真兇,萬一朱六不肯翻供,或者吳良材一定要從嚴判決,局面還是不利。”

他想的比羅姍長遠得多,朱六嘴若不嚴指使之人也不敢叫他來做假證,牙關只怕沒那麼容易撬開,三審撬不開嘴就得結案,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若朱六翻供,後面不知還會牽扯出什麼,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人要置她於死地,明面上有朱六在,暗地裏還不會動作,若貿然把朱六揭穿,後面有什麼陰招就防不勝防了。

“那怎麼辦?”

“想辦法證明你的清白。”他說得言簡意賅。唯有釜底抽薪,才能把她完全從殺人案中摘出去,一了百了。

“哎……”羅姍忍不住嘆氣,心頭又糾了起來,她知道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裏是古代啊,兇手只要做得沒有大破綻,衙門根本懶得查,也查不出來。不知道她有沒有大運能撞上宋慈、元芳、包青天!

“大人,該走了,被人發現不好!”朱嬤嬤掐着時辰,他們還得趕在衙役們倒班之前出去。

“時間緊,開堂前不一定能辦好。”顧北堂頓了頓,眼中烏沉沉的,似有說不出的擔憂,“今日第二堂,你不招供是要用刑的。”

他不忍說,羅姍卻聽得明白,杖刑、掌嘴、上夾棍,想想那些東西挨在自己身上心肝都會顫,可有什麼辦法?誰叫自己時運不濟!她若扛不住招了就什麼都完了,只有儘可能給他爭取時間,才有翻案的可能!扯出一個苦笑,羅姍抓着木柵欄用力點頭,“人活一口氣,我還從來沒被潑過這麼大的髒水,為了面子我也撐得住!”

不是遇事只會哭的哀怨性子,這份樂天堅韌更讓人覺得心疼。顧北堂鬼使神差地碰上她素白的手指,“我是說萬一。信我,我會救你出去。”

羅姍驀地覺得鼻尖有些發酸。他相信她,也懇請她交予全然的信任。他們其實算不上有多熟,卻無端讓她覺得那就是值得信任的。

受這場冤獄,一直是憋着股氣才能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吳良材對着干,怎麼到他面前卻全都化成了委屈,恨不得不管不顧地大哭上一場才痛快。大約這就是有了依靠才有的感覺?

“我先走了。”顧北堂不會安慰人,讓她不要害怕,再忍耐一時這些話到了嘴邊也說不出口,唯有握了握她的手指,別過頭走了出去。

羅姍破天荒地覺得指尖傳來的溫度叫人踏實安心,握住柵欄的手也有了底氣。

“三娘,我先送大人出去了,你可還有什麼話要帶回去?”朱嬤嬤道。

羅姍忙回過神,“我這裏都好,讓大家別擔心。請芳菲好好侍奉顧將軍,其他人有什麼差遣都聽芳菲的吩咐。”

※※※

牢外顧鵬已換了衣服等在遠處,見顧北堂出來忙跟上去。心裏卻道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他那不近女色的堂兄居然為她扮起了小廝。

“陳伯贊來了沒有?”顧北堂找地方換了行頭,此時看來已與一般百姓無二。

“來了,和雲蘿姑娘坐車連夜趕到,一開城門就進了城,現在正依命四處打聽案情。”這回鬧得大,連陳伯贊也連夜派人請來了,回頭老將軍那裏定還有一番交代,顧鵬心裏暗暗搖頭,不過這都是后話,先救眼前人要緊。

陳伯贊是鎮國老將軍府的長史,永州與別地不同,是軍政統管,都由鎮國將軍府來抓,因此文治上也很有一把好手,這個陳伯贊就是深得老將軍看重的謀士,又有治理地方的才能,特別是刑獄上公正廉明,在永州斷過不少大案。

“現在去哪兒?”顧鵬問。

顧北堂看了看天邊朝日初升,眼微微眯起,“驗屍。”

堂審重人證而輕物證,蓋因死人不會說話,但死人身上往往才會有更重要的線索。

一面派人盯住幾個證人,又讓人留意府衙的動靜,顧北堂便帶人潛進了義莊。因未結案,屍首不能發還喪家,都在義莊裏放着,大冷天的誰願意吃飽了撐的和死人作伴,毫不費力便放倒了老邁的看守。

他們行軍打仗見慣了死人不怕這個。顧北堂不懂驗屍,找到田王氏的屍身也只能幹站着,過了片刻才見一個蓄着美髯的中年書生呼哧呼哧跑了進來,一身青色袍子在身上飄飄蕩蕩,瘦得跟惡鬼有一比。

“查得怎麼樣?”

陳伯贊知道這是在問他,舉袖子擦了擦滿腦袋的汗,“貓膩是有的,確鑿的證據卻拿不出來,還是得讓顧鵬好好審審那個朱六,再就是屍體上看能不能查出些東西來。”

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既然順着查不出來,那就倒着推,從死人身上推起。顧北堂點頭,顧鵬不等吩咐便躥出去,留了聲一定辦好!

陳伯贊是行中老手,他走偏了性子,經史子集裏獨愛法典,也愛鑽研這個,幹起來比仵作精細不知多少倍。將田王氏從頭到尾查了兩遍,又皺着眉看了那兩個傷口半晌,末了也不知從哪裏尋摸出兩根鐵絲,戳進兩個傷口比量。

驗完傷口,陳伯贊笑得鬍子都抖開了,“有招了。”

※※※

午後二審開堂,圍觀的百姓又不知比昨天多了多少倍,聽說這個女犯人硬氣得很,說不定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冤案。

吳良材坐在堂上,師爺說顧北堂一早離了臨州這才死心。氣的是姓顧的沒有上鉤,當真舍了春三不管,樂得是這回他整死小賤人總沒話說了吧。

到了二審再不能空口說白話地瞎辯,沒有證據那就只能上刑了。扛住了就說明有冤再審,扛不住那就只能認罪畫押了。

羅姍做好了吃苦受罪的準備,被押解上堂抬頭挺胸的越發像烈士上刑場,芳菲幾個又在人群里哭,惹得許多人都對她起了同情。

“大膽犯婦,你可知罪了?!”吳良材一拍驚堂木,震得所有人心裏一顫。

“民女無罪,不知罪從何來?”羅姍冷笑着瞥他一眼,那意思要殺要剮隨便。

吳良材知道她牙尖嘴利,同她唇槍舌戰討不到便宜,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不如速戰速決。幾言不和便找了茬子要動刑,“你是否冤屈,見過真章才知道!人證口供俱在,不給你點顏色瞧瞧,本府看你是不會認罪的!”說著便命人取了夾棍要動刑。

羅姍眼看着那堆染着斑駁血跡的棍棒放到手指上,說不害怕都是假的!只能強撐着咬牙閉眼,心想着大不了痛死過去也就不知道了!

兩個行刑的衙役放好刑具正要使力,堂外突然響起了一個清越的男聲,“且慢!”

這樣的生死關頭峰迴路轉,堂下觀看的百姓們心裏都暗呼精彩。只見門口忽地分出一條道,一個青衫美髯書生打扮的老爺走了進來,只見他面上微笑,步態端方,一步步走到堂上,朝吳良材略施一禮,“此案春三並非兇手,大人用刑便是冤枉好人了。”

羅姍宋了一口氣,雖不認得這人,想也知道是顧北堂派來救她的。一時反而把心寬得連身子都軟了,靠着手撐在地上。

吳良材只覺得來人有點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這又是什麼人?難道賤人還有後台?看他那樣子對自己毫不畏懼,甚至還帶着點居高臨下之勢,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你是?”

“在下永州鎮國將軍府長史陳伯贊。特來替春三娘伸冤。”

吳良材只覺一個雷劈在腦門上,他/媽的竟然把陳伯贊弄了來,那顧北堂真是好大面子!

陳伯贊比他高半級,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在堂下站着,吳良材自然沒臉端坐,只得欠起身子道:“陳大人怎麼來了?”

“吳大人不必多里。某今日是受人之託來替春三陳情,吳大人便當我是尋常訟師即可。”陳伯贊很是謙虛。

陳伯贊在永州破過大案,在西南一帶名聲甚響,百姓更覺得有看頭了,連陳大人都肯為她出頭,那指不定有多大的冤枉在裏面了!兩廂一比,當下對吳良材的為官能力也挑剔起來。

吳良材暗道一聲大勢已去。陳伯贊不會壓上名聲空口說白話,他說不是兇手便一定有證據在手,只是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到底是露了什麼破綻,那作假證的朱六也早已遠遠看管起來,一時半會找到也難,那還會是什麼證據?

“既然陳大人這樣說,下官也不得不提醒一聲,此案人證口供俱在,大人說犯婦不是兇手,那兇手又是誰?”吳良材強打精神問道。

“兇手是誰,我並不知道,但我知道春三娘必定不是兇手。”陳伯贊賣個關子給他,神情坦然自若。

“空口無憑,陳大人可不要為一己之私,毀了一世英名!”吳良材冷笑。

“那就不勞吳大人費心了,我自有我的道理,還請吳大人傳喚驗屍仵作。”

吳良材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措手不及之下也不好佈置,只得把仵作傳來,遞了眼色讓他小心說話。

“仵作,本官問你,死者身上有幾處傷口,各由什麼兇器造成?”陳伯贊問。

“兩處,兇器是黑鐵剪刀。”仵作不知所以,這不都是明擺着的嗎,還用問?

“你確認所說無疑?這當真是勘驗的結果?”陳伯贊又問。

“沒錯啊,小人入行二十餘年,驗傷無數。”

陳伯贊並不接話,只對吳良材道:“請吳大人傳屍身和兇器。”

吳良材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大庭廣眾之下他又是有威信的人,不敢不從,只得依言傳來田王氏的屍身和兇器。

陳伯贊眉宇間一派輕鬆,取出一把尺兩根鐵絲,先將剪刀頭丈量了一下,又讓仵作一同驗過,大聲問道:“兇器長几何?”

“三寸。”

“那兩個傷口又長几寸?”

仵作插入鐵絲驗了,臉色漸漸青白。

陳伯贊看着他的神色,悠然笑道:“你沒有驗錯,這兩個傷口,一個深二寸七分,另一個卻有四寸,敢問,一把三寸的兇器如何造出四寸傷口來?只怕把要把整個剪子沒進去才夠,而若有大力能將整把剪子插入,別說一個弱女子不太可能做到,便做到了又怎麼會是這樣的傷口?”

鐵證當前,仵作也不敢辯白,只能認錯,“是小人驗證不清……”

“那你可敢說案發現場這鐵剪就是兇器?”

仵作垂了頭,“小人……不敢……”

吳良材身子一軟,有些難看的地癱坐在椅子上。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春三既然是路遇田王氏,兩者爭執中發生兇案,便不能說是有備行兇,不是喪心病狂的慣犯,普通人衝動中扎一刀便足以慌了神,何以一定要下死手扎兩刀?”陳伯贊轉過身,向在場百姓娓娓道來,“果然這貓膩就在第二刀上面。第一刀雖在脾臟,卻並未刺中要害,不會一刀致死,這點找懂醫理的人看過就知道。第二刀卻正好傷在要害處,是導致田王氏死亡的真正原因,可試問三寸長的剪子如何扎出四寸長的傷口?現場並沒有其他兇器,那刺這第二刀又是誰?”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陳伯贊果然是陳伯贊,一來就找到了這麼大的疑點,還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當真名不虛傳!

吳良材的臉已經拉得很長了,陰沉沉的泛着紫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竟然在這上面出了紕漏……

陳伯贊看他一眼,道出了最後的結論,“沒有第二刀,田王氏就不至於死,就算春三真的用這把黑鐵剪子刺了她第一刀,最多也不過是傷人,何況並沒有人真真切切就看到了她傷人。既然這把剪子不是致命的兇器,那朱六所說看見她刺了兩刀就是假話,那種情況下難道還會中途換一把剪刀殺人?既然朱六所說的是假話,那所謂人證就根本不存在。所謂兇器已經證明春三不可能是殺人兇手,最多是傷人罪,又無人證,那傷人也只能是疑罪。由此不難推測,春三娘其實就是清白被卷進來的,既是疑罪,只用錢財贖抵即可。”

陳伯贊緩緩說完,向吳良材略施一禮,“吳大人,此案到此雖未抓住真兇,但相信春三卻已可發還回家去了。”

吳良材已恨得嘴唇發白,卻不甘心這次又讓那賤人逃過一劫,猶自抵抗道:“陳大人只說犯婦不是兇手,但真兇還未抓到,既是疑罪,也應關進獄中待查,說不定還有同黨!”

陳伯贊涼涼看了他一眼,“吳大人,什麼罪處什麼刑罰,我大周律例中寫得清清楚楚,可用我背給你聽?”

“至於兇手么,我倒覺得那個做假證的朱六很有嫌疑。他既做假證,必定受人指使,大人不若把他抓來,嚴加拷問即知。”他的任務是把春三撈出來,至於誰殺的人,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吳良材一噎,陳伯贊官比他大,後台比他硬,又說得有理有據,真犟起來往上一報,必定是自己吃掛落。恨只恨百密一疏,朱六動手時沒一刀將人捅死,被衙役抬回來不得不補上一刀,偏這刀補得大意,竟沒用同一把兇器。驗屍是官府的活,本來這破綻也不會被看出來,誰知顧北堂竟找來了大名鼎鼎的陳伯贊!天意,這都是天意!他千防萬防,防不住賤人命不該絕!

事到如今,再說什麼也無用了,吳良材一臉灰敗,彷彿斗敗了的公雞,不情不願地判了春三無罪。

堂下百姓一片歡聲,這位陳大人真是青天啊,三兩句就解救了一樁冤案!芳菲雲蘿幾個更是喜不自勝,高興地又是哭又是笑,要不是衙役攔着,只怕早就衝上去把春三娘搶回來了。

羅姍今天倒清閑,有了他萬事不用擔心,也沒吃苦受罪,輕輕鬆鬆就還了清白。此時滿腔委屈氣憤都化作了歡欣釋然,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向人群中張望。果然雲蘿身後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小麥色的皮膚,劍眉星目,常年的日晒雨淋平添出一種剛毅果敢,此時,抿緊的嘴唇微微彎起,他也在看着她笑。

羅姍只覺心中顫了一下,麻酥酥的,叫人打心眼裏歡喜。

陳伯贊打量仍跪在地上的羅姍一眼,挑了挑眉。這女子,倒有一副好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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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請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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