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反覆
第三章反覆
“這是怎麼回事?誰家的孩子……”
“我的,我的,不許你們給別人……”
在一迭聲的詢問中,邊春晗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嗓子眼彷彿要冒火一般,心頭一陣陣的縮的疼,搖搖晃晃的往門口走了兩步,“咚”的一聲撞在門檻上,軟軟的向後倒了去。
被安穩的護在懷裏的兀兒倒以為是在做什麼好玩的事兒,止了啼哭,好奇的轉着柔嫩的脖子。
“六兒!”
“六弟!”
一陣兵荒馬亂后,四個大男人只得把昏了胳膊還緊緊抱在一起的邊春晗連着他懷裏的嬰兒一起抬到兩張靠背椅拼起來的“床上”躺着,又灌了一缸子熱水下去,重重的掐了幾下人中才把人弄醒。
“人警察同志怎麼都不信他是撿來的,還倒過來勸俺們別胡亂迷信啥的,說娃兒臉上長點胎記再正常不過,你說這弄的啥子事……”
邊存志站在門口,用力的敲打着昨晚背回來的豆茬兒,跟隔壁一樣收拾着黃豆的鄰居扯着嗓子說著上午的事兒。
鄰居羅老四隻打了個哈哈,連話都不怎麼應,深怕沾到了自家身上。
邊春晗跑了半天,使狠了,身上半點力氣也提不起來,叫爹和大哥輪流背回來后,連中飯都是半躺在床上吃的。
晚上,邊存志用樹枝狠狠抽了邊春晗幾下,又跟劉芳娥、邊遠輪流勸說加訓斥了一通,三人湊在一起商量了好一會兒。
劉芳娥看着幾個小的身上沒一件不打補丁的衣服,狠心說:“那就放在大路邊上,誰願意,誰撿回去。”
邊春晗單手抱着兀兒,推着木盆出來,默默的兌了熱水給小傢伙洗澡。
大人心情不好,家裏氣氛也沉悶,平日裏總是鬧騰的大大小小都縮起了尾巴,老老實實的躺在被窩裏。
“六哥,你要怎麼弄?”邊長紀悄聲問道。
邊春晗輕輕摸了摸胳膊上被抽出來的紅印子,只不做聲的摟着眼皮子已經掉下去的兀兒。
第二天一早,邊春晗收拾了布包主動去了學校。邊存志和劉芳娥只當他已經想通了,在地里忙了一陣子,趁着大傢伙都下了田,走了幾十里路,把用背簍裝着的兀兒放在了通往鎮子的大路邊。
說是大路,也不過是比山間小路略寬敞和平坦些,若不是逢年過節,根本沒幾個人會路過。
邊存志剛在拐彎處消失,路邊的灌木叢就動了動。邊春晗頂着幾根茅草鑽出來,小心的把兀兒從背簍里抱出來。
小傢伙嘴巴湊到邊春晗胸前,胡亂拱着。
“小乖乖,哥哥馬上就給你弄吃的。”
邊春晗掏出早上帶的混雜了玉米面的窩窩頭,咬了一小口,仔細咬碎后,又在嘴裏潤濕了一會兒,細細的渡到兀兒嘴裏。
小傢伙粉嫩的嘴唇立刻蠕動起來,吞完了就“啊啊”的叫兩聲,只兩下,邊春晗的嘴一湊過來,就曉得是吃的來了,急的手直舞。
學校離家遠,中午跑回來吃飯怕不等到學校,肚子裏一點兒東西又還給土地了。好的時候,邊春晗才有像今天一樣的一個窩窩頭帶,以後估摸着是帶煮的或烤的土豆居多,也是今年分了地后才有的。放以前,上頭邊俊幾個上學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只能硬挨着餓。
邊春晗咂了咂嘴,用力咽下不由自主分泌的唾沫,仔細的把剩下的窩窩頭收好,抱着兀兒小跑着去了學校。
學校學生不多,卻確實由五個年紀的學生組成,但整個學校連着老師宿舍總共才四間屋子,校長帶着老師乾脆就在教室辦公,除了五年級要考初中是單獨一間教室,本就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混在一起,山裡情況特殊,老師們也極好說話,有實在分不開身要帶弟弟妹妹的,只要在教室里不吵着上課,老師甚至還幫忙找把椅子給擠着坐。只是邊春晗帶着個還要抱在懷裏的也算稀罕了。
有同村的跳起來喊:“老師,老師,我知道,他家有十一個兒子哩!”
就像油鍋里滴進了幾滴水,教師里以此為引子炸開了鍋,幾個調皮的甚至爬到了破舊的窗戶上。
在沒有幼兒園的地方,一年級的孩子根本別指望能上課,有好些就是過了大半個學期還不曉得上課該幹什麼。
帶一年級和三年級的是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老教師,見旁邊原本老實寫作業的三年級也蠢蠢欲動,重重的用教鞭敲了好幾下桌子,又厲聲叫幾個爬窗戶的在黑板前罰站,才沖邊春晗說:“回去跟你爹娘說,下回不許把小弟弟抱到教室來。”
邊春晗嘴蠕了半天,“我的,爹娘不管。”
羅老師用力皺起了眉頭,“你是來上學的,還是帶娃的,給我在外頭站着想清楚了再進來。”
邊春晗第二天上學,上午半天根本沒去,下午半天除了給兀兒把尿,就在教室外頭站了半天。
“你們六哥呢?”劉芳娥一整天心裏都不舒服,晚上一回來就先問到了邊春晗。
“還沒回來哩!”邊長紀吃野葡萄吃的滿嘴滿臉的黑紫,手上還翻花一樣在藤上摘了往嘴裏喂。
這個時節正是山上野果子最多的時候,不過好撈到的地方早就叫小子們搶了個精光。這野葡萄是邊存志前幾日瞧見了,今天專門帶了鋤頭去從高高的懸崖壁上勾下來帶回來的。
“邊虎,你給弟弟們洗了再吃啊,給你六弟留一點,知道沒!”劉芳娥又要哄兩個小的,又要燒飯,匆匆交代了一句,放着滿肚子不安進了廚房,“老大,你去外頭接一接。”
“哎。”邊遠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大步出了院子。
邊春晗把撿來的廢紙一張一張的展平,整齊的折在一起放在背簍里。今年已經初三的邊俊回來曾說過,廢紙廢鐵飲料瓶子在鎮上都可以賣錢的。昨天晚上,邊存志說的話,邊春晗其實聽到了心裏,雖然還年幼的他並不清楚養一個孩子真正意味着什麼,卻懵懵中已經開了一竅。
邊存志、劉芳娥夫妻兩個都是再老實不過的農民,雖是沒辦法,對把個孩子丟在路邊這事兒心裏怎麼也過不去,愧疚的不行。
所以,等邊遠領着抱着兀兒在門口不遠處轉悠的邊春晗進門的時候,邊春晗所擔心的樹條子並怒罵並沒有出現。
邊春晗戰戰兢兢的叫了人,“爹,娘。”
“先吃飯。”
飯後,邊春晗拿了邊虎給搶下來的一小串黑色的野葡萄,洗乾淨后,一粒一粒的咬破了給兀兒吮幾下才扔到自己嘴裏,不時就傻笑幾聲。
野葡萄滋味相當好,但一粒只有半個小指甲蓋大,裏面的籽倒還有好幾顆,根本就只能吮一點兒汁水,甜甜嘴罷了。
劉芳娥收拾了碗筷,跟邊存志、邊遠三人在廚房裏說塔塔兀兒這事兒。
“爹,娘,大哥。”邊春晗摟着小傢伙摸了進來,“我會好好養兀兒的,九弟、十弟我都帶過,我會養,真的,不用費家裏糧食,真的。”
“老六,別耍倔,爹娘正想辦法哩。”
說是如此,廚房裏卻陷入了一片沉默。
“你說你生的個什麼腦子,家裏又不是沒兄弟,叫你撿個別人扔的回來。”劉芳娥點着邊春晗的頭說。
派出所是不行了,人以為是邊存志自家生了孩子不想養來着,放路邊又狠不下心。要說尋個願意養的人家,這年頭沒計劃生育,哪家不是好幾個孩子……
邊春晗嘴上不反抗,側着身子,身上卻明明白白的釋放着對抗的信息。
邊長紀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又快速的縮了回去。
“老七,要進來就進來,不許探頭探腦,又不是做賊。”邊遠喊道。
邊長紀嘴裏嘀嘀咕咕的進來了。
“不公平,六哥覺得不公平,所以才委屈,四哥能養鷯哥,五哥養了兔子,爹也說了只要不費家裏的糧食就能養……我也覺得不公平,明明是六哥撿到的,為什麼不能養……”邊長紀張口就是一大串,邊說還邊掰着手指,足足說了七八條,半點兒不像村子裏其他還沒上過學的孩子只知道瞎嚷嚷。
邊存志哭笑不得,一樣的兒一樣的養,不知怎麼就得了這麼個婆婆嘴兒子。
“好,六兒,你要養你先養着,但你爹我醜話說在前頭,這可不是什麼鷯哥、兔子,哪天你老子覺得不成了,你就自己老老實實的給送到鎮上的派出所把話說清楚,聽到了沒?”
“嗯。”邊春晗用力的點頭,咧着嘴憨乎乎的笑開了。
邊存志說:“去睡吧,明天可不許再從學校里跑出來。”
邊春晗拖着不合腳的布鞋,“吧嗒吧嗒”的出了廚房。
“他爹。”劉芳娥叫了一聲。
“還記得羅孫五家的大閨女不?”邊存志咬着一根稻梗問道。
羅孫五家大閨女是去年上的吊,劉芳娥還買了一刀草紙去燒了。那閨女大傢伙提起來,誰都要豎豎大拇指的,種地能抵個壯年漢子,家裏弟弟妹妹都是她幫忙收拾的,平日裏除了埋頭幹活,半句話都沒有,爹娘說是啥就是啥,獨獨前年說親的時候,不知擰了哪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