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晚歸
第一章晚歸
天邊最後一絲亮光也漸漸被吞沒,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遠遠的只能依稀看見一個小黑點跳動着。
這天是八歲的邊春晗第一天上學,也是家裏已經上學的兄弟中上學最晚的一個。這時候,絕大部分農村還沒有落實滿七歲上小學的規定,繳了學費就能上學。邊春晗是家裏的第六個孩子,不上不下正好正中間。
一九八七年,改革開放八年,中央實施分田到戶政策八年,這個囊括了大大小小几十座山峰由七八十戶人家組成的盧林村才剛剛在昨天分了地,為了這個事,村裏的老村長和支書跑了整整六天才通知到每家每戶。沒到過這樣的山村的人永遠想像不到,一個大隊不到一百戶,分成十幾處散居在各處山腳,嫁在同一個村的姑娘回娘家,可能要從早上走到下晌,在戶籍本上屬於同一個村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碰過面是什麼樣的情景。
即使如此,邊春晗家在盧林村也是鼎鼎有名的,不為別的就是那一溜整個足球隊的帶把兒的兒子。邊春晗的娘二十歲跟他爹回家后,從第二年到現在二十年期間,給老邊家生了足足十一個兒子,在這樣一個幾乎全村一個姓的地方,即使整個村只有一家姓邊的,仍然沒人敢小瞧邊春晗他爹,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邊春晗上頭幾個哥哥都是五六歲就去讀了小學,盧林村最近的小學是五年制,邊春晗五歲的時候,他三哥十一歲,剛小學畢業,是家裏第三個考上鎮中心中學的人。
“爹,咱們就是都光着屁股出不了門,也得把三兒送去鎮上上學!”十七歲的大哥對沉默的坐在燭光陰影處的邊爹堅決地說。
盧林村和附近好十幾個山村只有一個由一棟搖搖欲墜的兩層樓房組成的初中,全校才不到五十個學生,已經好幾年沒一個考上高中了。
大哥邊遠當年因為家裏別說給他一周帶兩斤糧食,就是一粒也拿不出來,那時候全家人頓頓吃稀的一年到頭也夠嗆,而況還有遠高于山裏的學費等開銷;兩年後二哥邊浩一樣以畢業考試全校第一的成績被胡集鎮一中錄取,家裏勒着褲腰帶省了七八斤糧食,又借遍了附近十幾戶人家,湊夠了七八十元的學雜費,卻怎麼也沒辦法再給二哥置辦兩套齊整的衣服。
邊存志沉思了片刻,“今年你幾個的娘餵了幾隻雞,賣雞蛋錢都攢了下來,老六上小學還能等一年,我們爺兒倆再趁着秋收前去抗半個月包,就成了。”
大哥、二哥都在只在村裡附近的初中讀到了中考,連鎮上最差的高中錄取線都沒上。
於是,邊春晗就繼續在家幫忙帶了一年的弟弟們。
去年三哥邊俊由於成績優異,老師幫他申請了特困生減免了部分學雜費,邊俊又自己天天去鎮上拾廢品攢下了另一部分,只是邊娘生了老十奶水不夠,家裏雞蛋大部分都換了白米回來熬米糊糊,邊春晗就又在家抱了一年因為沒奶吃格外喜歡哭的十弟。
“今年不管怎麼樣,老六都得去上學,打欠條也先去學校。”邊存志在邊春晗吃着八歲生日麵條的時候就摞下了話。
但比邊春晗大三歲的五哥邊明繼大哥、二哥、三哥后也以第二名的畢業考成績上了鎮上的初中。
鎮上一中一年就在盧林村中心小學錄兩個人。
四哥邊虎自小就不愛讀書,他跟邊明一塊兒上的學,小學畢業考兩門將將及格,死活要留在家裏挖蠍子去賣。
那會兒在這個閉塞的山村雖然還停留在集體勞動時期,雖然由於住的太分散,並沒有全大隊燒大鍋,也照着村支書劃得片,十來戶人家一起墾荒種地,沒法算出工的日頭,就按着收成記工分分糧食,邊家在的這一片沒有水田,連黃壤都少,都是現開出來的小山包,年年收成墊底,邊家嘴多勞動力少,沒哪一年分的糧食是夠吃的。但是外頭,哪怕是幾十里開外的地勢平坦些,路稍稍好走的村子都開始有了集市,有人專門來收蠍子,大的三隻一毛錢,小的五隻一毛錢,山裡到處是膽子大翻蠍子洞的半大小子,甚至還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連人家祖墳都挖了一半。
大哥舉着柴火棒子追了半座山把鬼哭狼嚎的四哥硬趕進了村裏的初中。
“書肯定都得讀,初中讀完了,你們各憑本事,沒考上高中就自個兒去掙口糧,只要考上高中你爹砸鍋賣鐵都叫你們去讀。”邊存志時常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邊家老爺子原先是就私塾的先生,早先說還當過教授,□□的時候跟邊爹一起發放到盧林村,叫老人家徹底心灰意冷的是一輩子的收藏都叫燒了個精光,來盧林村沒幾年就撒了手。
邊存志年輕的時候雖然跟着個滿腹才學的爹,自己卻不愛讀書,但從老爺子哪兒得來的見識和執念卻是他跟這裏土生土長的山民最大的不同。
今年,家裏從六月底畢業考成績出來就開始犯愁。
天不怕地不怕的邊虎叫蠍子鉗了一下,手腫的筷子都不能拿,邊存志帶着他跑了好幾個山頭,找了幾個據說會老方子的人又是給放血又是敷草泥、喝土疙瘩水才看着沒那麼嚇人了,自此大哥邊遠就再不許幾個弟弟去抓蠍子,至於先前換來的一塊多錢,大哥做主割了一條肉回來,一家人都好好吃了一頓,還留了半罐子豬油,每次煮疙瘩湯的時候加一勺進去,滋味不知道有多美。
邊春晗還以為自己又要等一年的時候,去年去服兵役的二哥寄了一張匯款單回來,二哥一年三百多的補貼一分不少的匯了回來,即使爹又央着郵局的鼻孔朝天的工作人員幫忙填了一張匯款單,返了一百塊回去,也解了家裏的燃眉之急。
去年村裡支書來通知徵兵的時候,二哥其實還不到年齡,大哥堅持他是長子,該留在家裏,硬給二哥報了名。
這時候,各地算年齡的法子都不一樣,甚至有虛算三四歲的,二哥這樣差了一歲,其他體檢都合格的,很容易就過了。
邊春晗用力的往前邁着腿,身邊的樹枝和茅草飛快的朝後退,但前方已經看不清的山路卻彷彿一點兒也沒縮短。邊春晗不經有些心急了,暗暗後悔不該看別人彈玻璃珠子看那麼久。
不過玻璃珠子可真好看!
邊春晗又忍不住樂了起來,決定明天放學后再去看一小會兒。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搶收黃豆和玉米的時候,今春又剛分了地,地里的收成除了交農業稅,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地是按着人頭分的,這時候邊家才算是吃到了兒子多的實惠,一共十三口人該分兩畝多水田和近二十畝旱田。盧林村的好地都散佈在山間各處,邊家住的兩座大山包中是沒有的,若真要分那少的可憐的好田,那田地就全部打散在了十幾座山間,一整天看夠不夠跑個來回,更別說好好種地了。老村長和村支書挨家挨戶的講明了,願意這樣分的也成,等量清楚了找個日子一起抓鬮,第二種辦法就是就近選,依着田地划等,分不到好田的能多得幾畝。
邊存志選了后一種,除了沒法替代的水田,還有三十畝山地分佈在附近的兩座山上,連帶着自己門口的兩面沒開過的山坡也該邊家管着。
邊存志兩口子跟邊遠成天在地里耕種,靠雙手和一把子力氣把所有地都翻種可不是簡單的事。
村裡總共就六頭耕牛,抓鬮沒抓到的,都開了公家倉補糧食。
天黑的看不見的時候,邊存志、劉芳娥跟邊遠一人背着一筐堆得高過人頭的黃豆桿兒佝僂着腰進了院子。
“六兒,餓了沒?”
劉芳娥把背簍解下來,利索的從井裏提了半桶水出來,洗過手后一邊快步進了廚房,一邊吆喝道。
“娘,六哥還沒回來,么弟哼哼老半天了,怎麼哄都不好!”老七邊長紀摟着才半歲的邊家老么咋咋呼呼的跑進了廚房。
劉芳娥單手兜着老么解開衣襟,一面餵奶,一面小心的從糧罐里舀了糧食出來煮上稀飯。
“六哥今兒一去上學就不回來……八弟就曉得看蟲子喊他搭把手怎麼都不動……九弟到現在還一個人在村頭耍就不願回來……十弟下晌還沒過半哩就開始流口水也不知咋就那饞……”邊長紀在灶下幫忙燒火,嘴裏就沒停過。
“娘,我去山頭接一接老六。”
邊遠大力拍着身上的塵土出了門。
邊春晗在距離自家還有一個山頭的地方停了下來。
山裏的夜晚除了偶爾不知藏在哪兒的候鳥在睡夢中咕唧兩聲,在沒風的日子一片靜謐。
邊春晗順着微弱的哭聲找到了河邊。
這條找不到源頭的河繞過好幾個山頭在這附近終止於一個天然形成的湖,在離湖不遠處一個不大的木盆歪歪搖搖的順着水流漂了過來,不時的因為撞在岸邊凸出的地方驚險的傾斜一下。
邊春晗顧不得捲起褲子,“嘩”的淌到水裏,把木盆端了起來。
裏面渾身都已經被濺進去的河水打濕的嬰兒若有所覺得停止了哭泣,因為淚水的浸潤更加清明的眼睛朝着人影的方向看了過來。
有時候執念的產生只在一眼間。
邊春晗並不是沒有看過嬰兒,相反,幾乎是在有了自理能力后就開始幫着照料下頭的弟弟們,直到今天開始上學。
心神都彷彿被那黑不見底的眼珠吸了進去,很多時候無法找到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