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番外二 命題片段(中)

353.番外二 命題片段(中)

【摯愛】長寧長公主

正值春暖花開時節,慈恩寺的桃花再度盛放。

為祖父母與父親進香祭祀之後,長寧長公主攜着妹妹永安長公主漫步在桃花林中。落英繽紛,雲蒸霞蔚,絢爛的桃花襯托着兩位貴主的出眾容姿,可謂人比桃花更為嬌俏。影影綽綽,似有人通過了婢女們的看守,緩步走了進來。

永安長公主不自禁地掩唇而笑,輕聲道:“阿姊,好不容易出宮一回,我想去東市上走一走。你不必擔心,我讓阿桃護衛着呢。”說罷,她便似是頗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著立在桃花中的少年郎而去。英姿颯爽的少年郎遠遠地行了一禮,目光便鎖在少女身上,再也難以移動。

這一瞬間,長寧長公主倏然晃了晃神,彷彿在他們身後,瞧見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的她,瞧見令她怦然心動的少年郎時,是否也是同樣雀躍呢?甚至有些顧不上儀態,只恨不得加快腳步,能早一刻去往他的身邊?

她因為種種緣由,至今仍無法與她的少年郎相守,可不能讓她的妹妹承受同樣的煎熬了。想到此,她不由得在心裏盤算起來:也不知阿兄他們二人何時才鬆口,放自家弟子去考武舉。莫說武舉了,便是讓楊慎今歲考明經,定然也能通過。他是弘農楊氏子弟,又與王家有親,身份足可尚主。只需他能夠在尚主之前便任職,就完美無缺了。

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她來到一棵似曾相識的桃樹下,驀然抬首,桃樹下不知何時已經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貴主。”那人向著她微微一笑,“我雖不才,尚未服紫服緋,卻想斗膽求娶貴主。望貴主能夠下降,從此相守一生,再也不分開。”

“……”長寧長公主雙眸微微濕潤了,“三郎,你可知,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

王子睦將她攬入懷中:“貴主等了多久,我便等了多久。”

“十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

“日後定然要將這十年都補足了。到時候,貴主可莫要嫌棄我太兒女情長。”

“我歡喜都來不及呢。”

兩人相擁片刻之後,長寧長公主倏然想到了甚麼——“三郎,我彷彿記起來,似是還未與尉遲二郎和離呢。且別忙,待我趕緊與他和離了,咱們再央阿娘為我們賜婚。”

王子睦揚起眉:“貴主若是不提起來,我也險些忘了。”其實,他如何能忘呢?他心愛的女子嫁了兩回,一回他並未親眼得見,刻意逃避出了長安,一回卻是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與其他人成婚行禮。他幾乎是數着日子度過了先帝孝期,又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避嫌,方熬到了如今。這最後一回,也該讓她棲落於他的懷中了。

幾個月後,長寧長公主第三次大婚,下降起居郎王子睦。京城中頓時熱鬧起來,圍觀者不知凡幾,更有許多好事者私下悄悄賭約,這位貴主究竟還會不會嫁第四回、第五回。

只可惜,教他們失望了。直至許多年後,長寧長公主與王子睦依舊是婦唱夫隨、情投意合,生死不離。

【怨恨】程青

“阿爺。”程英沉默了片刻,抱住懷中的頭盔,忽然問,“您恨阿娘嗎?”

程青將鎧甲穿上,從他懷裏取了頭盔戴上:“怎麼?又有不長眼的找上來了?”他神色淡淡,彷彿對兒子的詢問並不感到意外,“逝者已去,我早已對她無恨。”若是還心懷怨恨,他自然不可能收養那人的孩子,視為親子撫養長大。

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有些迷惘,替父親整了整鎧甲后,又禁不住問:“阿娘恨阿爺?”

程青瞥着他,微微一笑:“你阿娘恨的人很多。不僅僅是我,我們程家人,先帝、太后,楚恭王、越王、濮王,甚至於你外祖母楊太妃、楊家、荊王、新安郡王、逆王李諶等等,她都懷恨在心。在她心目中,大概所有人都對不起她,所有人都與她有深仇大恨,所以她恨不得能毀掉一切。”

“為何會如此?”雖然母親的形象這些年已然毀滅過無數次了,程英依然覺得難以理解,“她怎會如此偏激?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么?”她不應該是備受寵愛的公主么?心中怎會藏着如此濃重的陰雲?將她的性情扭曲得如此可怕?

“只是不能接受現實罷了。”程青嘆了口氣,端詳著兒子形狀優美的鳳眸,“因為你的舅父病逝,她對兄長的感情極深,所以才怨恨所有相關以及無關之人。她滿心妄想着是有人謀害了兄長,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他必定能健康地活下去。但其實,不過是他身體虛弱,確實壽命不永罷了。”

想起當年,他曾經在宮中見過的淮王,他便實在不忍心將事實真相告知眼前的孩子。

那個病弱的少年郎雖然單薄蒼白,但微笑之時,卻宛如冬日暖陽,令所有望見他的人都禁不住心底柔軟起來。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通,聰慧過人,心胸也極為開闊。雖偶爾會望着宮外,彷彿極為渴望出去一覽長安風景,可短短的一生當中,他也不過是坐在馬車中去了一趟芙蓉園罷了——那已經是令他回味多年的最為美好的回憶了。

如此美好的少年郎,的確應該受到憧憬與戀慕。只是,當這憧憬與戀慕來自於血脈至親,那便不是一段令人悵惘不已的感情,而是扭曲而悖倫的狂思了。也許正因為安興也明白這種感情何等可怕可憎、可憐可恥,所以行為舉止才如此放縱瘋狂罷。

軍帳外傳來戰鼓聲,程青顧不得與孩子多言,只按了按他的肩頭:“總而言之,這一切都與你無干。好孩子,無論是怨憎會還是愛別離,都只是過去而已。你不需要為任何人所影響。”說罷,他便匆匆地仗劍離開了。

程英送父親出去,迎面走來兩個做男兒裝打扮的俊秀婦人。為首者不過是對程青微微頷首,目送他離開后,便示意程英回到軍帳中:“四郎,聽聞昨日你隨着兵士去購置肉脩的時候,見到了幾個莫名之人?”

“母親與二娘放心,他們與我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程英笑了起來。就算有再多的證據擺在眼前,他也絕不相信,他不是阿爺的親生兒子,而是母親與同族侄兒悖倫之後。

“我們當然放心你。”俊秀婦人勾起唇,“只是想不到,江夏餘孽居然從秦嶺千里迢迢趕到了臨近戰場之地罷了。足可見,他們為了尋着你、蠱惑你,亦是煞費苦心。也不知逆王餘孽還剩下多少人,若能逮住他們,將消息傳回長安——”

“也不過是一百來人而已。在秦嶺居無定所,只是些流匪罷了,不成氣候。”程英輕描淡寫地道,“人我已經處置乾淨了,母親和二娘若想查清楚,待大軍出征,軍營不再管制進出之後,我們一起去翻出屍首再瞧瞧。”

“也好。”俊秀婦人便囑咐他留在帳中好好習字等等,這才帶着身後的婦人一同離開了。待到離遠了,她方回首輕嘆道:“不知為何,有些時候,我覺得他很像阿郎,看似多情實則專情,有些時候又覺得他很像他阿娘,看似專情實則無情。阿圓,這孩子以後會是甚麼模樣?”

“無論是甚麼模樣,只需阿郎一句話,他便會恢復平常。一個孝順的好孩子,足可控制他自己的本性了。”阿圓答道。

“不錯。”俊秀婦人孫槿娘失笑,“我又何必杞人憂天呢?走,七郎和五娘還等着咱們教他們術數呢。”

【鍾情】李璟

天水郡王覺得自己似是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因為他對自己的生死之交杜重風,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欲求與愛憐之意。

想他堂堂安東都護府大都護,竟然生了這等可怕的病症,若是被人發現,英明神武的形象完全被毀壞不提——他與摯友之間的情誼,還能回到過去么?摯友會不會從此避忌於他,再也不與他見面,或者舉止拘束,從此漸行漸遠?

僅僅只是想着未來極有可能發生的場景,天水郡王便覺得心中隱隱作痛,幾乎無法順暢呼吸。於是,他只得拼盡全力剋制自己的言行,目不斜視,接觸之時絕不胡思亂想,目光必須清正等等……

只是,控制了一日兩日還好,時日久了之後,他便覺得神志鬱郁,每一夜的夢境也越發多姿多彩起來。

絕望之下,天水郡王給堂兄新安郡王寫了封情真意切的信件,請教他究竟該如何是好——這樣羞於出口的病症,他左思右想,或許也只能告訴堂兄了。若是連堂兄都覺得此事難以接受,那他便只得再採取下下之策——用各種各樣的名目將自己與摯友隔絕開來。

當傳令兵以八百里加急,將此信件傳至長安時,新安郡王着實驚了一跳。安東都護府雖已漸漸安穩,但畢竟高句麗滅國之後還有殘餘勢力,靺鞨亦盤踞在東北山林之中,依然危機重重。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消息,指不定是甚麼緊急軍情!!

然而,展信細看之後,新安郡王卻不禁哭笑不得。

信中大意如下:

阿兄,有件事我實在羞恥於告知你——最近我發現自己得了絕症,對杜十四郎有了非分之想。雖然時時刻刻叮囑自己須得剋制,所有莫名的想法都不過是因為沒有娶妻,不可能管住自己罷了,但偏偏無論如何都剋制不住。

原本杜十四郎只是夜裏時常入夢,但如今已經是夜夜入夢,且夢境越來越不堪了。白日裏見到他,我甚至會混淆夢境與現實,險些對他舉止輕佻。若是教他發覺,他指不定會一劍將我劈成兩半,該如何是好?

阿兄,我實在是無計可施了!求阿兄教我!我都聽阿兄的!!回頭給你帶一堆堆四處搜羅的好東西感謝你!!一般人我都絕不會輕易給的!!

新安郡王慢條斯理地將信原樣塞進信筒中,用蠟封好。而後,便對傳令兵道:“八百里——不,五百里加急,將此信送給你們的杜副都護。告訴他,信中許諾之物,他也須得照樣給我一份。否則,這樣大的恩情,他們何以謝我?”

十日之後,杜副都護接到長安來的急信,展開看完,不由得微微一怔,而後勾起了唇角。是夜,杜副都護沐浴焚香,乘車去了大都護府。他已經來過許多回,完全不用通報,便直入正院。那人正在院中舞劍,騰轉挪移之間,殺氣四溢。劍花綻開的時候,猶如春花,卻捲起了地上的枯枝敗葉。動靜相合,時而氣勢萬鈞,時而又似春雨綿綿。

杜重風定定地看了許久,直至對方停下,猶如以前那般大步行來,朗笑道:“你來了怎麼也不喚我一聲?”

許是多年來對他遲鈍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杜重風倏然發現,自己確實已經有許久不曾仔仔細細地打量他了。他在信中所言之顧慮,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所以只能藉著摯友為名,不斷地靠近,用盡了方法暗示,卻始終不敢開口明示。

而今,再仔細端詳,那一雙熟悉的眼眸中,含着多少欲言又止?

“我的確已經有些日子不曾過來了,也許久不曾看你舞劍。景行的身姿,一如過去,矯健如游龍。”

“也是都護府的事務太繁忙了。”李璟愧疚道,“我只會動武,不耐煩這些事務,全都交給了你,才令你一點空閑也尋不着。”

“……並非如此。”杜重風接道,“我只是不想見你罷了——”

李璟頓時愣住了,臉上露出了驚駭之色,以為自己深藏的秘密已經被看破。然而不等他覺得痛苦襲來,便聽杜重風又道:“我對你有情,不想讓你發覺而疏遠我,所以刻意裝作繁忙,佯裝彼此只是生死之交。因為我怕見了你,便情不自禁。”

“我……我對你亦是,亦是如此。”平日裏性情豪爽直率的天水郡王竟難得地磕磕絆絆起來。不過,片刻之後,他便索性丟開了劍,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朝思暮想的人摟入了懷中:“我心悅你。”

又兩個月,新安郡王終於接到安東都護府送來的信。據說大都護吩咐,不必着急,按平常信件往來送即可。不過,看着孤零零的一隻信筒,所言的謝媒禮等等一概沒有,新安郡王不由得挑起了眉。

“阿兄,你實在太不地道,居然直接將我的信轉送給了十四郎。若是他對我無意,那該如何是好?!而且,你自己與王致遠早已有情,卻偏偏不告訴我,實在是不將我當成兄弟。大家都知道了,唯獨我甚麼也不知曉,你覺得這樣合適么?!幸而王致遠如今算是我的下屬,你不告訴我,我便只能去問他了。”

“之前許諾的禮物,我自然會給。不過安東都護府離長安實在太遠了,運過去也不容易。十四郎說,索性待到王子獻回京時,讓他一併拿回去便是。橫豎你們是一家,給你與給他毫無區別。”

“另外,我想悄悄問一句,阿兄你那裏應該有……秘戲圖罷?我不太懂龍陽之好,唯恐傷了十四郎。你若有秘戲圖或者其他能用的助興之物,不如讓人私底下悄悄給我帶來?我保證,禮物再加倍!!”

新安郡王不由得一嘆,似笑非笑:“這空口套白狼的本事,也不知是不是杜十四郎教的。”說罷,他挑了挑眉,着人將此信送給了自家王都督,並給天水郡王回信道:“的確,長安離得太遠,你求助於我未免也太過捨近求遠了。不妨讓子獻想辦法罷,只要禮物送夠了,無論什麼要求,他都能滿足你們。”

再一個月,被自家杜副都護髮現此信的天水郡王,從此夫綱不振。

【復仇】桓賀

“太子殿下後悔了么?”

火光跳躍之中,魁梧的大漢淡淡地問,彷彿並未聽見外頭時不時響起的慘叫聲,與隱約傳來的血腥氣。

捏着佛珠的中年僧人張開雙目,眼中皆是嘲弄之意:“後悔又如何?不後悔又如何?難不成,我後悔了,你便不會殺我?又或者,會讓我死得乾脆些?”

“看來,太子殿下確實不知後悔為何物。無怪乎先帝與文德皇后所生三子當中,唯有太子殿下最令他們失望,甚至不惜將嫡長子一脈都出繼楚王。呵,宗法之中,也從未有將嫡長孫出繼弟弟的先例,而太子殿下連被出繼的資格都沒有。”

“……”字字誅心,中年僧人的臉色鐵青,神情漸漸扭曲起來。直至被迫出家之後,他才驟然發覺,自己這一生,最在意的究竟是甚麼——唯有父母的認同,唯有父母的信賴,唯有父母的疼寵。然而,偏偏父母對他最為嚴厲,對三郎與五郎卻處處疼愛,對二郎、四郎亦是讚譽有加。一旦他不滿,一旦他發泄怒氣,便只會讓他們愈加失望。

比起他們期待中的太子,或許他更希望,自己只單純是一個他們疼愛的兒子罷了。

只可惜,一切已晚,他來不及告訴他們,他們便已經將他驅逐出去,不再承認他的存在。甚至,連喪禮也不讓他以兒子的名義參加。

“若是說後悔。”中年僧人冷笑道,聲音嘶啞,“我後悔的是,屬下無可用之輩,當年居然沒有能成事!!而你的父兄……你以為他們便當真無辜么?!因循守舊、怯懦不堪,他們明知我要謀逆,卻始終沉默、不動聲色。既不告發也不助我一臂之力,便是雙重背叛!既背叛了先帝,又背叛了我!如此不忠之輩,理應斬首!!”

大漢神色大變:“我不信你。”然而,待他冷靜下來之後,又輕輕一嘆:“事到如今,你也確實沒有必要騙我。然而,他們也並非背叛,只是想兩全罷了,罪不至死……太子殿下,你的確對不起許多人。”

中年僧人沉默了。

“若非你,楚王妃與嗣楚王也不至於多年忍受屈辱與苦楚。他們原本該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該成為東宮太子,卻因你的緣故失去了一切。他們也從未怨怪你,而是與你同甘共苦,一起流放。甚至回到京城之後,你鬧出了那些事,他們也依然不曾放棄你。而今,你又引來了餓狼,這一回,你還想再拖累他們么?”

中年僧人緩緩閉上眼:“我之妻兒,既然享過我帶來的榮華富貴,自然也須得承擔源自於我的痛苦。佛經有言,因果相報,便是如此。”

“那太子殿下又身負何種因果?”

“我已經承受了報應,桓賀。”

喊殺聲愈來愈近,桓賀從懷中取出一壺酒,放在李嵩面前,而後悄然離去。但他也並未走得太遠,而是帶着人守在了山下的楚王府附近,不教襲擊者逾越一步。

幾日後,當嗣楚王李厥歷盡千辛萬苦,由侍衛以及新安郡王派出的部曲護送回荊州封地時,迎接他的,便唯有血流遍地與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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