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第三百四十五章 悲喜交集
御駕凱旋之後又兩日,宮廷內外尚處於歡慶之中,周德妃便誕下一女,是為六公主。聖人對這個被視為吉兆之一的女兒頗為疼愛,親自與杜皇后前往含涼殿探望。因孩子太幼小,二人只端詳了半晌,並未靠近。不過,聽她啼哭得很響亮,自然也放心許多。
不少心思浮動的嬪妃聞訊,都暗地裏替周德妃覺得惋惜。殊不知,周德妃知道自己生下六公主之後,方徹底地放鬆下來歇息。這孩子來得極為巧合,作為母親,她自然希望日後她不必被捲入諸般風波當中。公主?公主才是最能讓人放心寵愛的,就算同樣為她的日後前程操碎了心,亦不會惹來是是非非的猜測。
帝后回到蓬萊殿後,聖人飲了尚藥局精心熬制的苦藥湯,才靠近杜皇后,輕輕地撫着她的腹部。杜皇后垂眸而笑,慈愛之態盡顯。然而,她的眼角餘光掠過那個空空的葯碗時,眉頭卻禁不住微微一動。
她自是早已發現聖人似乎染了病症,但看上去應該只是輕症而已。畢竟,服侍用藥的眾人都並未露出焦急之色,聖人似乎也毫不在意。然而,眼見着聖人每日都須得飲下苦藥,輕咳的癥狀卻不見好,她心中難免有些擔憂起來。
這時,長寧公主也牽着永安公主回來了:“方才兒也帶着婉娘去瞧了瞧六娘,看着渾身通紅,胳膊腿兒很是有勁呢。”她們聞訊趕到時,帝后甫離開不久。不過,連她們也僅僅只是遠遠看幾眼罷了,唯恐驚擾了小傢伙。
宮中的喜事接二連三,所有的徵兆都寓意吉祥,也令長寧公主心中漸漸相信,杜皇后誕下的孩子必定是阿弟。否則,阿爺的期待再度落空,說不得會給朝廷與宮廷都帶來難以估量的影響。畢竟,聖人如今已經是三十五六的年紀了,迄今膝下尋不着合適的繼承人,政局必定難以穩定。
“對了,阿娘,明日是王家洛娘的大喜之日,我想去送她出嫁。”長寧公主倏然想起來王家發的喜帖,笑道,“婉娘與壽娘也一直心心念念着同去湊湊熱鬧呢。”因帝后對她身邊的小娘子們並不完全知曉,她特地又補充道:“是王舍人的長妹,嫁的是新晉明經舉子,眼下正任職弘文館正字。”
“原來是致遠嫁妹。”聞言,聖人也多了幾分興緻,“梓童不如給他家賜一樣物品,便當作壓箱底的物件陪嫁出去?”皇后賜物,無論是甚麼,自然都是令婚嫁雙方風光無限的大吉之事,也彰顯着聖人對王子獻的寵愛與信重。
杜皇后勾起唇角:“聖人說得是,便挑一套頭面罷。”
長寧公主自是拊掌而笑:“明日在眾目睽睽之下派宮使送去,洛娘定然會很高興。”
提起婚姻之事,又見愛女笑得雙眸猶如月牙兒,分毫不見之前那段婚事的陰影,聖人不由得心中微動:“悅娘,你與王家似是走得很近?”
“是呢,洛娘與湘娘的性情都極好,我時常邀她們一同遊玩宴飲。”長寧公主一時間並未領會到他的言下之意,笑吟吟地答道,“仔細說來,我們亦是極有緣分。若不是阿兄與王舍人來往緊密,我們也不可能認識……”
“那讓她們成為你的小姑可好?”聖人冷不防問道。
長寧公主頓時愣住了,連杜皇后臉上的笑容也不由得僵了僵。便聽聖人繼續道:“他年少有為,文武雙全,生得又極為俊美,可謂是難能尋覓的良婿。先前若不是你祖父早已給你定下了燕家的婚事,我便立即下旨讓他做咱們家的女婿了。而今他尚未婚配,你也早已和離,豈不是天賜的緣分么?”
“我絕不會嫁給他!”反應過來之後,長寧公主幾乎是本能地拒絕了,“無論嫁給誰,我都絕不能嫁給他!!”那可是阿兄的“王妃”,正經的“嫂子”,她豈能沾手?更何況,她確實想嫁入王家,讓王洛娘姊妹成為自己的小姑——可這一位亦是長兄,而不是夫君啊!!這種違背了倫常之事,光是想想,便覺得不寒而慄好么?
“為何你的反應如此激烈?”聖人眉頭微皺,“王愛卿有何處不好?朕敢說,遍數長安城中,也尋不出比他更好的年輕人了。就算是你堂兄景行,於行伍頗有天分,卻也比不過他的文物全才。國朝最年輕的甲第狀頭,若不能成為自家人,朕着實覺得惋惜。”
“阿爺看重的是他的人,還是他日後能夠掌握之物?”見他似乎有些執念,長寧公主不禁急了,一語道破他心底的憂思,“阿爺想扶持一個絕對可信之人,漸漸取代那些老臣?有秦家姑父在前,便覺得女婿必定更合用?!阿爺便不能替兒想一想么?初嫁由了你們,再嫁還不能由自己么?!”
聖人一怔,眼睜睜地看着她轉身離開了,渾身彷彿冒着熊熊的烈焰。可憐這位父親尚是首次得見愛女如此盛怒的模樣,不由得訕訕地望了望杜皇后:“梓童……朕也是替悅娘着想,絕不是因着……”王子獻這樣的年輕人,哪位有女兒的父親見了,不覺得心動呢?短時期內,還能尋得出比他更好的兒郎么?
然而,不可否認,他確實也有扶植一位自家人對抗簡國公的心思。畢竟,李欣、李徽兄弟以及李瑋、李璟兄弟雖是能力強悍的侄兒,品性也皆是值得信任的,卻也不能太過隨意地給他們權力,免得助長他們不必要的野心。唯有女婿,唯有聯姻,才是最迅速而又最有效的平衡方式。
杜皇後知曉愛女那一段過去,對她的感情狀況亦格外關注。確實,無論是嫁給誰,都比嫁給王子獻更合適些。畢竟,若是錯嫁了這個人,便等於徹底斷絕了她與那個少年郎的緣分。日後還須得時時相對,想必一生都會覺得痛苦懊悔。
“……”沉默片刻后,杜皇后唯有一嘆,“陛下,這回擇婿,就讓悅娘自己選罷。至於其他,或許仔細想想,還有更合適的解決之道呢?”
聖人垂眸不語,良久,方又輕輕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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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王家的小宅子中一片喜氣洋洋。雖然御賜了三路五進的大宅邸,但畢竟收拾起來不容易,也趕不上吉祥日子。故而,王洛娘依然在自家如今的三進院落中出嫁。何城家亦在隔壁里坊置辦了一座精緻的別院,據說耗費了上千貫。婚禮也在禮制許可之內,辦得極盡熱鬧富麗。
隨着宮使奉杜皇后懿旨送來了一整套頭面給新婦壓箱底,一眾賓客無不雙目一亮,越發熱情地圍攏了王子獻。畢竟,王舍人日後的前程,可是誰都能瞧得見的。此時不費些心思與他交好,還等到什麼時候呢?
正堂中賓客濟濟,卻皆是平日來往並不緊密之人。反倒是王子獻那些真正的朋友,如程惟、樊午、閻八郎以及恩耳古等千牛衛們,都悄悄坐在另一個院落里,由新安郡王親自招待。
恩耳古等幾位外族人不懂中原習俗,只以為是王子獻顧不過來,才特地邀來了好友李徽幫他出面,也趁機讓好友們彼此認識一番。然而,其他千牛衛心中卻無不疑惑萬分:不是聽說王家三郎前幾天還俗了么?怎麼也該讓王三郎出來待客罷?新安郡王與王舍人的關係就算再親近,那也是外人啊!這種場合如何能讓新安郡王作為主人來招待賓客?
程惟、樊午與閻八郎等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李徽則佯作不曾注意到眾人的迷惑,微微笑着舉杯勸他們更進一杯酒。天水郡王李璟自然更是甚麼都不曾察覺,大聲吆喝着幫自家堂兄勸酒。杜重風無奈搖首——作為親近之人,居然對王子獻此舉如此遲鈍,也難怪至今他都未曾發覺任何異樣。此事若讓嗣濮王殿下知道了,絕對會陰沉好些天罷!!
一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新婿還不曾上門來迎娶呢,千牛衛們便覺得滿腹都是酒水,略有些昏昏沉沉了。反觀新安郡王,其實並沒有喝多少,好酒幾乎都進了天水郡王的腹中。他的表情亦是格外滿足:“外出征戰什麼都好,就是吃食與無法飲酒令人覺得難熬!!我都多久沒喝過長安城的美酒了!!”
“想喝,便喝個夠罷。”旁邊的新安郡王輕輕一笑,給他繼續滿上。
待到黃昏時分,新婿前來迎親,賓客們立即湊上去看熱鬧。要知道,王家這位大舅兄可是國朝最年輕的甲第狀頭,亦是新婿的師兄。這一場師兄弟——或者說舅兄妹婿之間的較量,想必定然格外有趣。
李徽遠遠聽着喝彩聲,勾起唇角。為了成功贏得大舅兄認可,何城邀了師弟閻十五郎以及數位同僚作為儐相。他甚至曾經想邀請程惟相助,然而程惟卻以他是王子獻的摯友而拒絕了。兩廂對比,實力相差甚巨,想必何城與儐相們無不覺得深感壓力,唯恐被大舅兄為難,無法順利娶得佳人歸。不過,或許唯有他知曉,這位大舅兄從來都不曾想過為難自家師弟,給他準備的對子與對句亦是最為簡單的。
就在正猶豫着是否要去聽一聽師兄弟二人對句時,李徽倏然瞧見,戴着垂腳襆頭的王子睦正匆匆自某個院落中而出,低聲吩咐仆婢們準備甚麼。而另一側的月洞門處,悄悄前來慶賀的長寧公主停下了腳步,定定地望着他。王子睦似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倏然抬首。二人隔着院子痴痴相望,卻誰也不曾走近哪怕一步。
不久之後,有僕婢匆匆喚走了王子睦,長寧公主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發現了立在不遠處的兄長。她的笑容略帶着幾分苦澀:“阿兄,難不成,我連再嫁也無法如願么?”
李徽滿含憐惜地望着她:“不必焦急,再等一等罷。”
“我等得。”長寧公主低聲道,“多久我都等得。待到他明經或進士出仕之後,再風風光光地來娶我。可是,阿爺等不得了。”她心中固然有惱怒與悲哀,但回想聖人低聲輕咳的模樣,卻又止不住地替他心疼。
明知道他多思多慮,卻用多少話都無法打消他的疑心,更難以為他分憂。難不成,她只能以自己的婚事作為代價,才能做一個孝順的好女兒么?
李徽沉默了:聖人龍體欠安之事,作為時常在御前的心腹,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也發覺,自從聖人心懷憂思后,病症似是有加重的傾向。若不能為他解憂,恐怕他的癥狀還會繼續緩緩惡化。這也許是心病,只能由心藥來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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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之後,杜皇後半夜忽覺腹痛。守候在蓬萊殿的長寧公主立即派人喚來了奉御、醫女等人,而後又不放心地請來了濮王妃閻氏、越王妃王氏坐鎮,將宮中各懷心思之輩都牢牢壓制住。聖人聞訊亦趕了過來,不顧女兒相勸,堅持連夜在外守候。
淺淡的月光下,長寧公主遙遙地望着聖人,心中的情緒格外複雜。
天色大亮之時,裏頭忽地傳來一陣嬰孩啼哭聲,立即便有尚宮笑吟吟地出來報喜:“恭喜陛下,母子均安!五皇子身體康健,皇後殿下暫時歇下了。”
聖人猛然立了起來,仰首大笑:“朕有太子了!朕果然有太子了!!好孩子!來得太好了!!”
總章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杜皇后誕下一子,序齒為五郎。聖人大喜,立即大赦天下,並堅持封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為太子。吳國公、簡國公等老臣雖心有疑慮,覺得等五皇子再稍大幾歲再立太子亦無妨,但聖人卻始終堅持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