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前世番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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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晉元帝心狠手辣,可在治國這事兒上,比之先前的宣平帝可謂是強上千倍百倍。先前這些政務,本就是由他處理的,如今不過是名正言順罷了。瞧着大周江山穩固,先前有異議的大臣們,也漸漸心悅誠服、
新官上任都要三把火,何況是帝王?皇城一些世家紛紛倒台之後,餘下的自然是獨善其身,一時間人心惶惶,可這晉元帝卻也是有懲有賞的。
譬如那齊國公府。
卻說這齊國公原先不過是甄家二爺,若非甄家大爺病逝,這爵位也輪不到他的身上。齊國公貪贓枉法犯了錯,連帶着妻兒都一併拖累,按理說依着晉元帝的性子,這齊國公府可算是完了。
可誰想,晉元帝只懲戒了二房。長房的公子及三房所有人,皆是平安無事。
除卻齊國公府,晉元帝對忠勇侯府也是照拂有加。
那會兒甄景尚不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他本就性子孤僻,失去所有至親之人之後,更是變得不愛和人說話。甄景尚心裏最想念的便是那個同胞的弟弟,可是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會時常想起那個不怎麼親近的二姐。
那日瞧着二姐自河中撈起,他獃獃的看着那具泡得發脹的屍體,總覺得那人並不是他二姐。
可慢慢的,這麼久過去了,他便是不接受,也慢慢相信——他這個二姐,的確就這麼走了。
有時候甄景尚就會想,若是當初他能對她多關心一些,興許她也不會生着病亂跑,不會出事……可又想到榮哥兒……
活着的人,總是要承受更多。本就老成的少年,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性子變得愈發的陰沉陰鬱。
好在他二叔出事,他三叔當家之後,他在齊國公府的日子過得好了些。
只是他不曾想到,這個新帝,竟追封他的二姐為後,以皇后之禮,將她葬於皇陵。
此舉一出,晉元帝為何照拂齊國公府和忠勇侯府,自然是顯而易見了——不過是藉著已逝皇后甄氏的光。
甄景尚想起頭一回見到這個謀朝篡位的帝王時,他完全不像個二十齣頭的年輕男子,反而像是歷經了滄桑似的,和他先前想得截然不同。他沒說什麼,領着自己去了他二姐的牌位前。
甄景尚望着牌位上的字,心中是五味雜陳。
這晉元帝,從一個小小武將,到如今貴為天子,是何等的運籌帷幄,卻偏偏鍾情於他二姐。
甄景尚對自己這位二姐算不上親近,說是姐弟,關係卻不及他和異母的長姐來得好。他細細回憶,他這位二姐,除卻一張姣好的容貌,其他的,的確尋不出哪裏好,能讓這位年輕的帝王心心念念。
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卻像孤家寡人一般,守着這個牌位和一個空蕩蕩的皇宮。
之後這晉元帝教了他許多,雖然話不多,可待他這個妻弟,委實不錯。他敬着他,時間久了,兩人的關係近了些,他才忍不住問道:“您同我二姐,是如何認識的?”
他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非所問:“你二姐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甄景尚佩服這位帝王對他二姐的深情,卻是不明白這種匪夷所思的男女之情。
他對感情向來寡淡,饒是之後,娶了江氏女江眉為妻,也不過是相敬如賓。江眉性子溫婉,又聰慧又有才情,甄景尚對她是挑不出錯的,可他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什麼貼己之言,反而是沉迷於官場。
直到數年之後,江眉病逝,甄景尚想起昔日那帝王所說的話,才終於嘗到了這種滋味……
之後有人說起江眉,他也在心裏說了一句: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卻說這晉元帝雖然不像歷代帝王沉迷女色,卻獨獨沉迷道家之術。為帝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想要的都有的,自然想這長生不老之術。皇城之人皆是這般以為。
唯有甄景尚,知曉這晉元帝對他二姐的痴情之後,才明白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他素來不信前世今生。輪迴轉世,更是荒誕。
連他都不信,可偏偏他卻如此執迷不悟……
薛讓雖為帝王,待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卻是敬重有加的。人生匆匆數十載,薛讓就這麼沉迷道法,尋找輪迴轉世之術。
終於有一日,薛讓在古籍中尋到了法子,更尋到了靈峰寺雲遊歸來的大師。
卻說那靜王原有四年的帝王命格,若非他意外出現,這靜王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他若重生,首先要做的,便是讓靜王按着他原本的命格,幫助他順利登基。
薛讓並非貪戀權位,若有來世,便是要他就這麼普普通通的過一生,他也心甘情願。
做法事的那一日,甄景尚難得激動道:“我二姐已經死了,你做再多都無濟於事。輪迴轉世,不過是欺騙世人,您貴為天子,為何要相信這等荒誕之言?”
他正當壯年,擁有這錦繡江山,人人羨慕。
如今卻要因為一本毫無根據的古籍,活生生被烈火焚燒致死。**便能重生,傻子都不會相信!
可他終究還是勸不了他……
躺在高台之上時,薛讓回憶自己這一生。世人想要的,他都有的,可偏偏人人都有的,卻是他最羨慕的。幼時喪母,他同父親的關係不好,祖母對他尚且關心,可他不像其他人,爭着在祖母前面表現,為的便是博得一絲寵愛。他不爭不搶,沒有想要的,只是喜歡戰場上那種酣暢淋漓的廝殺之感。他以為自己的一生就該如此,卻未料會遇見她。
靈峰寺初見,他看了一眼,便是永世難忘。
她心裏眼裏只有她的徐表哥,他便成全他,卻不曾想,他是做錯了。若是重來一回,他一定不會退讓半步。
薛讓漸漸失去了知覺,醒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榻上。
正是安國公府的四和居。
……他回來了。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這一日剛好是安國公自鶴州回來的日子,帶來了一些鶴州的小玩意兒,給家裏的女眷。有一份,是要送到齊國公府給甄寶瓊的。
這彷彿是薛讓頭一迴向自己這個爹爹主動提出自己的想法:“爹,讓我去吧。”
安國公因妻子陸氏的死,對這個長子從來是不關心的,他習慣了父子間生疏的態度,這會兒難得見他主動說話,倒是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之後卻也沒說什麼,只點了頭。
薛讓藉著給甄寶瓊送禮,去了甄寶瓊的霖鈴居,而離霖鈴居不遠處的一間跨院,便是八歲的甄寶璐住的地方。
不過這一次,他倒是沒有見着她。
兩日後,甄景尚和甄景榮洗三禮,他陪着祖母再次踏入齊國公府。
見了長輩之後,他並未和同齡的少年聚在一起,而是朝着呦呦軒的方向走去。
正是海棠花盛開的季節,院中海棠花團錦簇,嬌妍無雙。
一片粉潤明媚之下,才七八歲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朱紅小碎花齊胸襦裙,柔軟的烏髮梳成兩個精緻的花苞髻,舉着手,一跳一跳,勾着枝頭開得最漂亮的那朵花。
她抬頭望着花,他遠遠的看着她。
他緩步走了過去,站在她的身後,因着他個頭高,輕輕鬆鬆便將那株花給摘了下來。
“……給。”他把摘下的花遞到她的面前。
小姑娘終於反應過來,獃獃的轉過頭看着他。
是一張玉雪可愛的圓臉。
面前稚嫩的小臉,和記憶中那明媚嬌俏的容顏漸漸重合在一起,薛讓盡量剋制的望着她,手裏舉着花,等着她的回應。
——他不着急的。他現在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等。